第二部分:留學生的故事 20.薛冰你有花衣服嗎(3 / 3)

低著頭走路才會駝著背我知道所有的根結在於我的思想的轉

變那將是很漫長的過程如不加以堅持那種勇氣就會慢慢消

失然後一切又回複到了從前麵對未來還是會懷有愧疚我知

道我的情況其實還是沒有好轉我總是期望別人來改變我的人

生就好象一直在茫茫中尋找我的救命稻草然後會不加思考的

與別人相隨得到的隻能是愈陷愈深

*這幾天確實讓我感覺很疲憊往返於1區和6區之間但

確是充實的也讓我學到很多東西其實想想看很多時候就是因

為不夠積極而放棄了很多

很想今年就能上大學可是自己還是那麼懦弱有時一想起

這些就會陷入彷徨之中

*今天上工真的很累,從早上8點到晚上8點。而且到現

在為止就吃了一塊蛋糕,因為實在沒有胃口。

*我爸爸還是很擔心我的,因為到現在我都沒有明確的

學習計劃。我也想了很多,沒有結果。

薛冰最初的信有個很奇怪的現象:前麵沒稱呼,後麵沒落名,從頭到尾都沒標點符號,而且語句之間的邏輯聯係顯得零亂。這些都表明由於長期以來的自我封閉,她還不太習慣用社會約定俗成的規則與人交流。不過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已經走出了封閉,開始與自己的性格作鬥爭;在這樣的鬥爭中,她還存在著明顯的依賴心態,總是希望有人能一直都扶著她前進。

在我離開荷蘭前夕,給薛冰寫了最後的一封信:

薛冰:

我現在最關心的:你走路是不是已經直起腰來了?夏天

來了,你有沒有買一件鮮豔一點的花衣服?還有,早晨或者是

晚上鍛煉身體了嗎?聽說有好幾個男孩子追你,是不是讓你從

地底下站到地麵上來了啊?

積極其實是個性格問題,更是個心態問題。這些都是可以

鍛煉出來的。教給你一個方法:每天早上起床,找個沒人的地

方,哈哈哈大笑三聲,保證一天的心情都好!

薛冰,一個人若是想要改變自己的性格,最好抓住年輕的

時候,要是到了我這樣的年齡,那幾乎就沒辦法了。隻要有開

始,就會有以後,隻要你堅持下去,懦弱很快就會成為過去。現

在我走了,李翱和高雲因為要去上學,很快都要離開你。可是

我們一直都會關注你的。你自己的路還長,可要記住我們的

希望。

常常給我寫信。但是有一點:不要依賴我。生活是你自

己的,要依靠自己去改變自己的生活。

林老師

我就這樣抽掉了薛冰心理上的依賴。我知道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做法實在是有些殘酷,可是我不能讓她把對於父親的依賴,轉移到我的身上,這會使她隨時可能化掉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勇氣,重新回到原來。

薛冰是很聰明的,從此沒有再給我來信,我回國後和她的父母取得了聯係,繼續關心著她的變化。2004年的元旦,薛冰回國了,一到家就給我打來了電話,聲音還是那麼柔柔的,其中多了些快樂。

我說薛冰,你穿著什麼顏色的衣服回來的?

她懂我的意思,說林老師,不是花衣服,是一件綠色的大衣,很亮的綠色。

綠色也行啊,它滲透著些許明亮和對於未來的向往,總比那一身憂鬱的深藍好。她還說隻要一想起我來,就會不自覺地直起腰來,把兩肩打開,挺胸抬頭地走路。

自從我離開英國後,薛冰不再去語言學校上學,忙著打工掙學費,經過了好多的曲折之後,現在每天從早上10點到下午6點,到一家印巴人的餐館裏幹活。對於這份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工作,薛冰有過很美妙的打算:每周可以掙到170-180英鎊,一個月就可以掙到500-600英鎊,一年下來,一個學年的學費就出來了,再加上從家裏帶來的4 000英鎊.兩年的學費已經差不了多少,就可以上學啦!這樣的遠景讓薛冰在打工的日子裏過得很快活,一點點光亮就會讓她激動不已。薛冰剛去的時候,隻是在廚房裏洗碗做三明治,還沒資格去"上台麵"接待客人,除了自己的工資,就隻能從別人手裏分到一點小費。可是有一次,她終於得到了自己的第一筆小費。那是個冬天的下午,店裏一個客人都沒有,其他人都有事先走了,隻有薛冰一個人在店裏守著。4點鍾的時候,兩個英國女人進來,點了兩杯咖啡,薛冰接待了她們,然後又自己進廚房做好了端上去。一個女人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很滿意地點點頭,笑著問薛冰:"怎麼又是你接待,又是你自己去做啊?"說著又點了兩杯。結賬的時候,那女人對老板說:"我從來沒喝過這麼好的咖啡,真的,從來沒有!"然後悄悄塞給了薛冰1鎊30便士的小費。就是這1鎊30便士,讓薛冰激動了很久,也讓薛冰的爸爸和媽媽激動了很久。從那以後,薛冰發現老板的臉色好多了,仿佛第一次發現這個從前隻在廚房洗碗的小工,居然也能夠做出客人們大加讚賞的咖啡來。從此薛冰就從廚房走出來了,她變得很主動,很靈巧,很和顏悅色,不多久就脫穎而出,當上小小的領班,工資比其他幾個中國留學生都升了一級。升工資那天,薛冰請大家吃了一頓:出來打工都不容易,得讓大家心裏平衡平衡。

薛冰不再恐懼,也不再懦弱,打工讓她變得自信而且很快樂,也有了閑情去留心其他的事情。那天下工後,她約了同寢室的青島女孩去看一場電影,兩人走到唐人街附近的那家電影院,卻發現人潮湧動,牆上貼滿了巨幅宣傳廣告,大屏幕上不斷地閃爍著光怪離奇的畫麵,影院門口鋪上了紅色的地毯,兩邊圍上了護欄,而那些"追星族"們,已經在護欄外麵圍得水泄不通,好些警察站在那裏維護秩序。薛冰早就聽說,倫敦在文化方麵也是領軍者,許多電影都要在這裏舉行首映式,屆時那些國際大明星們都要在這樣的活動中亮相,想來今天是碰上了。她們擠上前去,看到那些身著晚禮服的女明星們,已經挽著西裝革履的男星們入場,薛冰身邊的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大聲喊著每一個明星的名字,雖然沒人理會他,他自己卻顯得仿佛和每一個明星都是好朋友。可是薛冰卻誰都不認識,後來才知道大名鼎鼎的Russell也在其中,哇,要知道他可是榮獲奧斯卡最佳影片《美麗心靈》的主演,是許多與薛冰同齡的英國女孩們的夢中情人呢。後來好容易發現一個已經走到麵前來的人有些麵熟,猛地想起他是《指環王》中那個騎在樹上的小男孩。不過這個明星讓薛冰很有些失望:咳,什麼小男孩啊,其實也都二十七八了。

雖然沒看成電影,可是讓薛冰很愉快。要知道在國內的時候,薛冰是有些看不起那些追星的"小女生"的,覺得她們不成熟。可是現在她知道,"不成熟"的不僅僅有中國的小女生,還有外國的老頭老太太,甚至還有自己:自己看見這些明星,心裏也很愉快。這年月,世界禁得起解剖,卻禁不起崇拜,靠不住的事情太多,崇拜誰都讓人不放心。可是在人的一生中,總會有那麼幾個崇拜對象的,幹脆就放在無關大局的明星們身上吧。

薛冰在這樣的快樂中迎來了自己的生曰。這可是在英國度過的第一個生日-20歲的生日,這是自己人生旅途中標誌著獨立開始的生日,是大有進步的一個生日。可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生日是在一場大遊行中度過的,而這場遊行涉及兩個重量級的人物:美國總統布什和英國首相布萊爾。本來薛冰是不太在意英國人的遊行不遊行的,這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可是那天下了工,等了20分鍾公共汽車也沒影子,突然想起今天布什來了倫敦,英國人正在鬧市裏大遊行,看來隻好步行回家了。走到市中心的鴿子廣場,看見布什正在街頭的大屏幕上精神抖擻地講話,而在下麵抗議隊伍裏,他被裝扮成一個紅眼睛尖牙齒的嗜血者,布萊爾則成了跟在布什屁股後麵亂竄的老鼠。人們手裏舉著各種各樣的牌子,文明一點的寫著:布什,幹點別的什麼事兒吧,別製造戰爭了!粗魯的倒掛著美國國旗,上麵用黑色的墨水寫著英國人最粗魯的髒話:Fuck!遊行的隊伍湧向布萊爾的官邸,沿著大街一路擺滿了鮮花和花圈,紀念在伊拉克戰場上死亡的士兵,和那些無辜的人們。電視台的飛機在天上飛,記者在滿街跑,最奇怪的是那些警察,麵對這些憤怒的遊行者居然和顏悅色,足見布什在英國人的心目中,印象是多麼糟糕。

薛冰也覺得布什很討厭,能夠在這樣的場合和這樣多的人一起來用這樣的形式來發泄這樣的討厭,實在是前所未有,那天她雖然跟著遊行隊伍走了一個小時才到家,可是心裏覺得很痛快。她買了個生日蛋糕,點上了整整二十支小蠟燭,然後關掉了燈。薛冰看著這些搖搖晃晃的燭光,覺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不,就像是好多好多關心的眼睛,在看著自己。薛冰默默地許了個願,然後吹熄了那些蠟燭。到底許了個什麼心願,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想來是希望自己能夠早早掙足學費,早一點進入大學讀書。

薛冰原本是不打算回家的,甚至想再找一份工作,這樣可以多掙些錢。可是就在年關逼近的時候,遇到的一件事情改變了她的主意。那天她在餐廳裏給一個年輕人上完了所有的菜,可那人還老等著,薛冰上去問他還等什麼,他說是在等著自己的父親來一起進餐。薛冰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和媽媽。每逢年節團聚的時候,也就是爸爸和媽媽最想念自己的時候。十個多月啦,和300多天裏日日夜夜的思念比起來,錢算個什麼東西?薛冰決定用自己掙來的錢犒勞一下自己和父母:買張往返的機票回國探親,回去過元旦。當初她對我說過:最大的願望是等自己拿到第一份工資後,拿出12英鎊來買張電話卡,給爸爸媽媽打個電話,現在能夠買往返機票回國,已經是天大的收獲了。

這個時候,薛冰才發現打工整整半年掙來的錢,基本上沒了,都花在了日常的生活開支,買延簽的課時,還有回家探親的來往機票上了。最可恨的,是支付那麼大一筆延簽費用,這項手續原來是一分錢都不要的。薛冰為了延簽,5點鍾就起床,6點鍾就去排隊,心裏還忐忑不安的,生怕自己拿錢買的課時會被簽證官"揭穿"了。可是在凜冽的寒風中排了9個鍾頭,到時候那簽證官隻是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你結婚了嗎?就啪啪地蓋上了大印。薛冰前麵的那個留學生,所有的證件都是假的,簽證官照樣蓋了大印。看來雙方都是心知肚明的:延簽符合各自的利益。

和所有回國探親的留學生一樣,薛冰在節日期間跟著爸爸媽媽到親戚家應酬,可是此時的薛冰才發現,當初的那點興奮,很快就蕩然無存了。每天都會見到那些熟悉的人,還有那些熟悉的景色,仿佛自己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家,就沒有到過什麼倫敦。可是薛冰自己,卻早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薛冰了。她看著城市中那些在節日期間依然來去匆匆的打工者,看著那些為了想象中美好的生活而從偏遠的地區湧來的打工者,覺得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當親戚們在酒席上把薛冰引以為家族的驕傲,高談著前途啊未來啊人上人苦中苦之類的問題時,打工者們卻在數著每天掙到的那點鈔票而沉醉。

薛冰在給我寫的信上說,她對於親戚們沉重的關愛和讚揚,還有那些囉嗦的問題,已經很不耐煩了。不過就10個月的工夫,在中國生活過19年的薛冰,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適應在日思夜想的親人們中間了,隻想早早躲回到倫敦去,這樣才能夠抹掉那些不切實際的光環,恢複自己本來的麵目--一個打工者的真實麵目,僅僅是一個打工者而已。可是就這樣永遠做一個打工者嗎?薛冰在信裏說:林老師,好長的一段時間以來,我沒有感受到常玲那樣的痛苦,現在猛地驚醒過來,才發現我已經被打工的生活輕而易舉地融化了。媽媽說我長大了,成熟了,可是我到底是更成熟了,還是變得更庸俗了,更世俗了?我出國的時候,隻是一條柔嫩的小蟲子,雖然柔嫩,卻還懷著化蝶的理想。可是現在,我完成了自己的蛻變了嗎?沒有。我還蜷縮在繭殼裏,為殼裏的安全和溫暖津津樂道,我忘了要是不趕緊咬破繭殼飛出來,就會悶死在裏麵,永遠變不成蝴蝶的。最後薛冰對我說,她無論如何要在2004年重新進入語言學校,考上雅思,然後在2005年讀上大學。

2005年的元旦又到了。那天下午,薛冰的爸爸給我打來了電話,先是問候新年,又說已經看到了我發表在《北京文學》上的報告文學《留學英國啟示錄》,是薛冰通過因特網看到後,給他發過來的--這篇文章已經被新浪等幾十家網上傳媒轉載,不僅在英國的留學生中、而且還在美國和新西蘭的留學生中間流傳開了。薛冰爸爸渾厚的聲音裏充滿了憂慮,因為薛冰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考上雅思,更沒有能夠進入大學。前些日子,她去了英國南部的一所大學打探究竟,那所學校在英國排名僅第40名,雖然學費並不低:每年8 000英鎊,可生活費用相對低一些:才2 000英鎊。可是到那兒一看,這所條件並不好的學校裏,窩的全是一堆中國娃,一堆在英國進退維穀、又不甘心就這樣回國的中國娃。

我說老薛啊,讓薛冰回來吧,在英國即使考上了大學,你也供不起她,與其讓孩子和你們都騎虎難下,還不如讓孩子回來讀書。她在英國掙的那點子錢,在英國不算什麼,可是現在英鎊在升值,換成人民幣也足夠孩子讀上幾年的了,何況現在國內的高考也並不那麼難了,年齡上也沒有什麼限製,像薛冰這樣聰明的女孩,選擇的餘地還是很大的。

薛冰爸爸歎了口氣,說林老師,你寫的那些情況我都知道,我們這裏也有一個剛剛從英國回來的女孩,花了一大筆錢讀了個法律碩士,可是回來哪兒也不要她,現在隻好去房地產公司做售樓小姐--要知道這樣的售樓小姐,是不需要任何文憑的。我正要征求您的意見:我們打算讓薛冰去投考英國的一所護士學校,兩年專科,學費就幾千英鎊,現在英國的護士非常缺,出來也好找工作,如果合適,能夠在英國工作幾年最好,再回來不遲。

這倒是個好主意。這些年英國的醫院和社區護士都奇缺,正在從第三世界國家甚至非洲引進,可是這些護士的英語水平和護理觀念都是個大問題,更何況來自非洲的還麵臨著艾滋病的威脅,遠不如就在英國本土的護士學校中培養。再說了,英國現在比較重視技術型的人才,在新近公布的一批允許留在英國工作一年的留學生中,好像就包括醫務人員。當然了,能夠留在英國工作一段時間更好,即使不能,已經在英國醫院實習過的薛冰,回國後也比較容易在中國的大醫院裏找到工作,然後她可以在工作的同時,繼續攻讀在職本科甚至碩士文憑,一樣能夠成為高級技術型的人才。

總之,那個曾經被爸爸設計成女作家的薛冰沒有了。那個曾經被自己設計成心理學家的薛冰也沒有了。那個躲在現實角落裏的薛冰也不見了。從現實中站起來的薛冰,或許會成為一個護理學家,或許什麼家也不是,就是一個普通的護士或者是別的什麼人。隻是現在,她做什麼都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經撇開了所有的依靠,學會了自己去創造生活,懂得了生存是人的第一需要這個人世間最大的道理。她還在這樣的基礎上,牢記著自己來英國的目的:人活著不僅僅是為了生存,或者說不能滿足於低層次的生存。這個看上去很普通的女孩,在艱難中始終一步一步往上走,不願意像很多人當初一路高歌來到英國,最後卻僅僅停留在打工數錢上。

薛冰是她所在的社會、家庭、環境和自己個性等諸多因素所造就的,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二十年來缺了任何一個環節,也走不到今天。試想,如果她沒有一個憂鬱的媽媽和一個壯誌未酬的爸爸;如果這樣的家庭沒有這樣一個繼承了父母雙方優點和缺點的獨生女兒;如果這個從來都很聽話的女兒沒有在高考前夕突然來了個任性的"大悟";如果爸爸沒有房子可賣或者是很有錢;如果薛冰到英國後沒有住進李翱經營的House......薛冰她會成為今天這個薛冰嗎?

一旦我們降'生在這個世界,我們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我們之所以還要去尋找,是因為我們自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