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沙鄉筆記(1 / 3)

15.沙鄉筆記

張漁在八月的一次體檢中被查出患了腎功能衰竭症。腎功能衰竭症,聽起來有點拗口,如果說成尿毒症你就明白了。N大學的免費體檢一年一次,按有關方麵的規定,有資格享受這一待遇的必須有副高以上職稱,張漁年初剛評上副教授,總算是進入了高知的隊伍,他初次享受這種帶有榮譽性質的待遇,就被診斷得了這該死的病,他一定比我更懂得什麼叫人生的虛無和荒誕。

8月27日,他一個人偷偷跑到市一院再次作了檢查,確診無疑。29日是星期天,作為張漁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我通過妻子的關係聯係了林惠麗醫院(她是這家醫院的護士),張漁在他妻子陪同下正式住院。這是一家由港商投資興建,實行美式管理的現代化醫院,設施的先進不用說了,護理質量也是全市一流的。9月7日是預約手術的日子,進行活體供腎移植,要把他妻子的一隻腎移植到他身上。可是就在換腎手術前一天,護理人員例行查房時發現B-0514成了一張空床,腎功能衰竭症患者張漁突然不辭而別了。

張漁的妻子認為張漁得病是一個假消息,從動員她貢獻出一隻腎,到他在醫院的失蹤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這個玩笑的背後是不是還有更大的陰謀她現在還沒有直接證據,但我是這一騙局的同謀是毋庸置疑的。她認定我這麼做的動機是想幫助張漁加速瓦解他們之間早就名存實亡的夫妻關係。張漁在文學院,我在哲學係,平時不怎麼碰麵,但我們都喜歡喝一點,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小酒店經常碰麵,他們夫妻之間的事張漁也跟我說起過。兩年前,張漁和文學院一個女學生在校園小鬆林裏幽會被當場逮住,從此他的生活開始變得狼狽不堪,黨委的批評通報像斯塔爾報告一樣冗長詳細,諸如幽會次數、性交的細節全都一一羅列,還著重提到事發時那女的正在給他口交,這份通報很長一段時間還在被人們津津樂道。張漁的妻子在校圖書館.桃色事件連帶她也出了名。好幾次喝酒,張漁都流露出真誠的內疚,他說他沒有想到一時貪歡的代價如此之大,自己搞得聲名狼藉,還害了妻子。他想離婚,可是妻子不同意,他為此還苦惱過。

現在他得了這該死的病,他妻子願意為他獻出一隻腎來留住他的生命,隻是希望能和他平心靜氣過下半輩子,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醫生曾背地裏向我們透露,如不及時手術張漁隻有七八個月好活了,也許一個一心向死的人有著不為人知的想法吧,我們不好以常情去猜想的。過了..段時間,我收到了一張空白的明信片,郵戳上的一個地名讓我心跳了一下,沙鄉,這張明信卡來自沙鄉,那是張漁的老家呀。我明白過來,他是用這種方式向我透露他去老家了。他拒絕治療去老家幹什麼,去等死嗎?剛接到明信卡我還想著抽空去沙鄉看看他,無事空忙,大半個年頭一晃過去了,這事也就擱下了。

一天黃昏,我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天下著雨,風很大,我撐著傘,一陣風把街邊的行道樹壓得低低的,那把傘竟帶著我在地上轉起了圈,風過後,眼前出現了一個黑衣長發的女子。暮色中出現在我麵前的是一張年齡特征模糊的臉,你可以說她隻有二十來歲,也可以說她有四十歲。她說是來向我打聽張漁的消息的。我警惕地問她是誰,怎麼認識張漁的。她說,一直以來她都和張漁保持著通信聯係。她是從張漁的信中知道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聽了非常吃驚,都兩年了,一個下了七個月死緩的尿毒症患者,除非出現奇跡,他怎麼可能還在這個世界,怎麼還會和這樣一個妙齡女子一直鴻雁往返?我陪她去了大學路我和張漁經常去坐的一個小酒吧。她拿出一個棕色封皮的筆記本,筆記本翻的遍數多了,散了頁。她說這個筆記本是張漁一個月前寄給她的,此後,他就像一隻斷線的風箏消失了,再也沒了音訊。我一看這個筆記本上燙金的"N大文學院"字樣,相信這是張漁的東西。黑衣女子問我去沙鄉的路怎麼走,好像即刻就要動身的樣子。她焦急不安的神態使我猜想她和張漁之間發生過什麼。我勸她暫時住下,因為從這個城市去沙鄉的火車三天才有一班,同時隱隱約約向她暗示,她說的這個張漁應該一年前就不在這個世界了。看得出來她生氣了,她問我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想在這樣一個場合和一個女人爭什麼,訕訕地說沒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她還不肯放過我,把那本棕皮筆記本翻得嘩嘩響,你仔細看看這紙,看看上麵的字,難道是我在撒謊嗎?難道我是從陰間拿著這本東西來找你的嗎?酒吧裏光線暗淡。有好多人抬頭往我們這邊看。那女子說,你還不相信的話,可以把張漁的這本沙鄉筆記帶回去看。她還說,這兩年裏張漁和她通了不少的信,如果我有興趣,她以後可以再寄給我。我安排她在車站旅店住下,回家後,我好奇地打開這本棕色封皮的筆記本,手指剛一掀動,一張張散頁就飛了起來。

[散頁·迷路】

火車越來越快,把這個剛剛蘇醒過來的城市拋在了後麵:在我和過去的生活中間,現在擠進來了一個空間。這個越拉越大的空間產生的作用正和時間一樣,那就是遺忘,我把過去的生活留在身後了,我感到自由和輕鬆。我換了個靠窗的位置,看著外麵飛掠而過的樹木、河流和村莊,速度使它們成了一條條展示大地遼闊的曲線。火車在奔馳,車輪碾過鐵軌的接縫處,哐哐的節奏聲中,我感到自己在飛翔,好像我已經變成了一陣風,一縷煙,飄蕩在九月金光閃閃的空氣裏。

空氣中越來越濃重的是泥土和田野上的植物的氣息。終點站就要到了。我想看看幾點了,可是手表卻停了,時針和分針還在我早晨上車時的位置。這塊表是結婚那年妻子給買的,它已經陪伴了我十多年,幾乎已經成了我身體的一個部分。除了每小時要慢上五六分鍾,還從來沒有出過大的毛病。它的拋錨,是不是在向我暗示我的生命就要完結?從現在起,時間對我還有什麼意思呢,我褪下表鏈,向窗外一揚手,這塊還帶著我的體溫的死去的手表落在了路基邊的荒草叢中。轉過頭,我看到了滿車廂閃閃爍爍好奇的眼睛。

下了火車,正好趕上最後一班開往沙鄉的汽車。車窗外,星光下的田野鋪展著,白亮的河流不時閃現。我該怎樣在沙鄉度過我生命中最後的時光呢?當我剛開始想這個問題,旅途的終點到了。村莊橫在星光下,灰白的村路空空蕩蕩,這就是我無數次夢見的沙鄉嗎,莫不是我找錯了地方?村莊好像停電了,走在闃無人聲的村路上,連狗叫也沒有一聲。敲開村口一戶人家的院門,出來一個高瘦的男人,一隻大口罩把整個臉遮得嚴嚴實實.他見了我一言不發。他背後的院子裏躺著一具白麻布覆蓋的屍體。原來這一家剛死了人,我打消了向他問路或者求宿的念頭。我在村子裏走來走去,想找個沒人的空屋將就一晚,等太陽出來就什麼都好辦了。我找到了一戶人家的草料房。屋子沒關門,我伸手在堆滿柴草的黑暗中摸索。我摸到了一隻方形的大衣櫃,借著透過石窗的一點星光,我看到那是一具棺材,不由得頭發根發炸。我在阡陌交錯的田野上沒命地跑起來,一心想早點迷離這個透著死氣的村子。可是路就像蛛網一樣打著結,我跑來跑去發現自己還是在村子附近。天邊露出了一絲靛青色的曙光,現在我來到了一條大河邊,清晨灰色的河麵上駛來一艘大船,龍骨高高昂著,船停了,下來一隊人,穿著清朝官服,他們的後麵是一隊辮子盤在頭頂的團勇,扛著梭鏢和火藥槍。我還以為這是一個拍古裝片的電視劇組,我好奇地迎著他們走去。他們朝我大叫'讓我站住。有一個家夥還朝我舉起了槍。我以為他們在向我開玩笑,繼續向他們的方向走去。我先是看到河邊一個人的手裏騰起一股青煙,然後我真真切切地聽到了槍聲。子彈飛蝗一般撲來,打折了我身邊的玉米稈子,打在土坎上撲撲作響。我童年時代起就無比熟稔的這片土地怎麼變成了這個模樣?難道我走錯了路,來到的是一個時光錯亂的村莊?

說來不信,張漁得知自己患病後第一個告訴的竟然是我。那天晚上他約我上酒吧,拚命地喝,像是要把自己灌醉,我勸他別喝了,他說這是告別的聚會,醉了才好。我問他道什麼別,是不是要出遠門,他說他沒多久好活了。我說,偉大的哲學家蒙田說過,我們每個人一生下來就注定都要死,區別隻是先死後死的問題。他說,我不是來聽你講死亡哲學的,我是認真的,我得了該死的尿毒症。這一來我就不知道怎麼安慰他了。那天的酒喝得一點也無趣,喝到後來他破口大罵,罵酒不好,罵酒吧裏的音樂煩人,罵學校,罵命運的不公,扶他回去的路上,他吐了,吐光了又嗚嗚地哭,他那天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文學院的副教授,倒像是一個輸光了的賭徒。回家後看報,正好看到一則活體供腎移植的消息,我馬上想到打電話告訴他。我想這對他可能是最大的福音了。報紙廣告欄卜.是這樣一則消息:

......日前對尿毒症患者最有效的治療方法是透析和腎移植,透析隻能治表,腎髒移植才是挽救患者的理想的治療措施,目前,腎髒移植的腎源絕大多數取自死者,稱為屍體供腎,來源非常有限,林惠麗醫院在國內首創了親屬活體供腎移植手術獲得成功.可稱是腎功能衰竭患者的一大佳音,活體供腎質量和配型遠遠優於屍體供腎,排斥發生率低,存活率高,熱缺血時間短,免疫抑製劑用量相對少而費用低,據醫學研究,健康者隻需有一隻腎就可以維持正常的生活和T作,因此捐獻腎髒後不會因為隻剩下一隻腎而影響生活質量(當然性欲減退以至完全喪失性功能也是可能的)。

妻子說,張漁住院的當天晚上情緒反常,吵著要回去,還抓傷了一個護士小姐的手臂。原岡是他嫌B-0514這個床號太不吉利,這個號碼的諧音聽起來像是"我要死",我笑著對妻子說,這家夥還蠻怕死的嘛。幾天後,我抽空去醫院看他。那天看起來他心情不錯,他說他妻子堅決要把自己的一隻腎移植到他身上,醫院已經檢查過了,他和妻子的血型相配。等還有一些化驗結果出來,如果沒問題,過幾天就可以做移植手術。他眼光明亮,一掃幾天前臉上的灰敗之氣。他還托我給他帶幾本書進去,住院前他正在寫一篇關於托馬斯·曼的《魔山》的論文,他想在等待手術的這段時間裏再做一點。我祝願他早日康複出院,還稱讚了他的妻子,我記得我在讚語裏還出現了肉麻的偉大的女性之類的。但他沒有感到肉麻,他笑著替他的妻子領受了這份讚譽。

沒想到當天晚上張漁就從醫院打來一個電話,那時十一點多了,我正在寫一篇哲學論文。關於這篇論文我在這裏想多說一點,我的基本論點足,人們一-直以來把哲學的基本問題看作一個人生觀的問題,這是一個錯誤,哲學不是研究怎樣生的問題,而是研究怎樣去死的問題,所謂向死而生,人生觀實際上應是人死觀。我自以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創見,我準備在合適的時侯向張漁宣布這一新的發現。電話裏張漁說,他不想做這個手術了,我首先想到的是他妻子變卦了,問他,他說不是。我生氣了,問他到底想幹什麼,隨便拿生命開玩笑。他說,我也剛剛聽人說,做了這個手術,命可以保住,但再也不能過性生活了,捐腎的一方,也有可能失去性功能,我的身體已經背叛她了,我不能為了我活命,讓她去冒這個.險。我說,這麼說你是良心發現了?他說,你這話好像有股什麼味,實話告訴你吧,我是怕命保住了,我們兩個都成了沒有性的欲望的人,兩個無性的人,麵麵相坐,像機器人一樣撫摸對方,一想到這點我就快發瘋了。

我說,你現在麵對的是一個悖反的命題,不做這個手術,結果怎樣你比我清楚,做了手術,以後的日子裏就再也沒有了性的快樂,這對你來說是生不如死,是不是這樣?電話裏好長一陣時間沉默,然後叭嗒一聲擱下了。

[散頁·風】

祖屋木格子窗外的月亮像鐮刀一樣鋒利,它在慢慢移動。月光鋪到床下,像汪了一層清亮的水。我看到我的身體在月光下腐爛,從骨頭深處爬出了白花花的蛆。驚悚坐起,我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月光下的村莊,像一張發亮的地圖。月光下房屋的牆壁像冰塊一樣閃閃發亮。村莊的屋脊浮現出來,像一條條灰色脊背的大魚。我又下意識地抬起手看表。我忘了來的路上我已經把那塊表扔了。左手腕關節有一圈白痕,那是表帶勒的,就像手銬的痕跡。對一個白天黑夜都打算呆在這個黑屋子裏等死的人來說,時間還有什麼意義呢。我高興的是我再也不是時間的囚徒了。我要在這個黑暗的屋子裏記錄下生命離開我的身體的過程.這是我來到這個我出生的村莊唯一要做的一件事,也是我在世上最後要做的一件事。在這本死亡日記裏,我要記下我臨終的眼裏看到的一切,還要記下一個人生理和肌體的枯萎過程:手腳的逐漸麻木,看不清東西,再接下來是知覺和味覺的消失,然後是靈魂像一隻鳥一點點地飛高,身體腐爛,成土,成灰,成塵....

睡吧,睡吧,最好睡著了就永遠不要醒來......可是我竟然一點睡意也沒有,外麵好像有人,手指輕輕抓撓著院門,沙沙地響。這麼晚了,哪來的人,我屏聲靜息,躺著不動,那人好像不耐煩了,手指在門板上抓撓得更響了。我下了床,打開門閂,一股灰色的風跑遠了,外麵什麼也沒有。可是等我躺下,那沙啦沙啦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好像那人手指上又加了把勁道,響聲像鐵片在玻璃上劃過,一下一下讓人心裏發毛。我躡手躡腳下了床,我要揪住這個搗蛋的家夥,我要一口啐在他臉上。我透過門縫向外張望,想看清那人到底長什麼模樣,可是外麵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看不見。我猛地一把拉開了門,沒等我反應過來,一股灰色的風緊緊抱住了我.他的力道那麼大,我後退了好幾步才站穩。我明白了,是風在一直不停地抓撓我的院門。

風在屋子裏盤旋,它好像在努力凝聚著,想聚為一個人形。它在屋子裏撞來撞去,見什麼都好奇,都要湊上去摸一模,舔一舔。它嘟噥著,嗚咽著,像詢問,像訴說,像要告訴我什麼。它的身上有一股破爛的布片的熱腥腥的氣息,好像它跑累了在大口大口地喘息,我不明白它到底想說些什麼。它擁住我,我可以感覺到它冰涼的手指在我臉上遊動。沒等我再說什麼,它發出了一聲歎息,從開著的窗子裏遊了出去.

[散頁·土牆]

祖屋的牆是土牆。砌這種牆,隻消把濕黃泥用板築夾緊,用木墩榔頭務實,待幹透後再刷一道沙灰。村裏的許多房屋都是這樣的砌法。沙鄉的山不高,石質的堅硬卻是遠近出名。過去說一個人脾氣執拗,人們就會說他"吃沙鄉石頭的"。石料難采,造房子就隻好就地取材,用黃泥。沙鄉黃泥的黏性很好,為了把牆砌得堅固,以前沙鄉還有一種很殘忍的做法,把牲畜殺死,新鮮的血拌和在黃泥裏,據說這樣築出來的牆,幹透後用八磅榔頭也砸不開。傳說這種方法是三百年前的一個強盜發明的。強盜叫秦胡子,此人性尤工巧,卻殘忍刻薄,他命工匠用牲畜的血蒸土築牆,築後待幹,以鐵釘椎之,凡釘不能入土者重獎,鐵釘若推進一寸,就砍工匠一隻手,進兩寸,砍工匠頭。誰也說不清沙鄉的土牆裏砌進了多少牲畜,沙鄉的房子都是有血光的,雨季一來,受潮的土牆就散發著陳年的血腥氣。

我十五歲離開沙鄉前,經常會在深夜聽見土牆裏牲畜發出的聲音。它們有時發出反芻草料的聲響,有時哀哀哭叫,有時聽起來像在成群結隊地奔跑。房間的牆壁內側,一到雨天就滲出一粒粒的血珠,這些被砌進泥牆深處的動物的血,比墨水還黑,比海水還腥。牆雖堅硬,有一種小蟲子卻不怕。這種小蟲子村裏孩子叫"磕頭蟲",學名不知叫斑蝥還是螽斯。它們長著銳利的獠牙,在土牆上鑽出一個個深淺不一的洞。這些洞拇指大小,深可盈寸,成了它們的巢穴。村裏的土牆上到處都是這樣的洞,遠遠看去,牆麵就像出了麻疹的人的麵孔一樣。大風天,風在這些牆上的小孔間跳采跳去,打著尖利的呼哨,發出各種各樣的音調。沙鄉的房屋全都有著會唱歌的牆。

到處都可以看到時間像洪水一樣掃蕩過的痕跡。床頭的山牆,沙灰已大半利落,剩下的也搖搖欲墜,突然會有一大片沙灰轟地掉下來,嚇人一跳。牆上有一副鏡框,掛的是上個世紀一位祖先的畫像。鏡框掉了漆,露出原木的紋理,和蟲蛀的一個個小孔,似乎風一吹就會散架。祖先就在這個腐朽得快要散架的鏡框裏嚴肅地看著我。山牆發出了噢噢咿咿的歌聲,就好像祖先在唱歌。但他的嘴一直緊閉著。他板著臉,雙唇抿成細細的一條縫,一臉嚴肅地看著我,好像馬上就要對我進行審判。,

讀了幾頁筆記,我一點睡意也沒有,讀過的筆記本片斷像電影一樣在大腦中回放。淩晨兩點,屋內的家具發出骨節折斷一樣的卡叭聲,妻子在均勻地打鼾,遠處夜行列車駛過,空氣輕輕顫動。這個看似安靜的夜晚,就像一個存貯聲音的大容器。我拿來筆記本又看了幾頁,迷迷怔怔中,我來到廠車站旅店。旅店的北麵是火車站的貨物裝卸場,安放著一大堆一大堆的煤。從旅店四樓看下去,車轍縱橫交錯,幾個穿著藍布工裝的男人正在往一輛貨車上卸煤。我沿著長長的走廊進到旅店的一個房間,床七的女人蜷縮著身子,像一隻慵懶的母貓。床邊的椅背上搭著裙子,一雙黑色玻璃絲襪和一隻胸罩。後來那個貓一樣的女人起來了,坐在鏡前梳妝。她的上身穿一件薄如蟬翼的黑色睡袍,斜襟疊領,像是古戲中的戲裝。屋子光線很暗,殘留著隔夜的呼吸和脂粉氣,像一堆腐爛的花發出的氣味。我醒來,我是伏在筆記本上做了這個夢。白天,大腦裏好幾回跳出夢境中的場麵,我承認這樣的場景對我有很大的誘惑。我想我該去看看那個還不知道名字的女人,她帶來的這本筆記本使我的生活好像起了一點小小的變化。

[散頁·葵花園]

從白天到黑夜,我都躺在床上。是的,我在等待......臨終一刻像號角一樣吹響,從黑暗的森林裏跑出了三隻野獸,獅子、母狼和一頭斑斕皮毛的豹,它們攔住我,向我提出一個個問題。我答不出或答錯,它們就吃掉我身體的一個器官,它們舍夥吃掉了我的手、腳,我的下體,它們還不放過嘴、耳朵、舌頭。可這隻是我的想象,三隻野獸一隻也沒有出現。寂靜中,我辨認出了山牆裏麵發出的一個個音符,我試圖把這些亂糟糟的響聲連成一支曲子.努力了幾次,隻好放棄了。這些聲音會不會是死去的牲畜發出的呢?它們難道不會趁這個大風的夜裏把悲傷哭出來?我把那個最高的音認作是一隻大紅冠子的公雞,它撲打著翅膀飛上了屋後的草垛。那個像被一口銅鍾罩著的甕聲甕氣的聲音是一頭老牛。像小孩哭叫的是一隻黑貓。聽起來像一把鬆了弦的二胡的是一隻啞了嗓子的狗在嗚咽。我聽到的是一場動物音樂會。我垂在床沿的手背一陣溫熱,我一看,一隻黑山羊正一下一下地舔。牆裏的黑山羊怎麼會跑出來呢,我想這一定是幻覺。突然我感到了痛,它把我的手當作灌木葉子在咬呢,這實實在在,是一隻黑山羊,一隻真的羊!它肯定是在我不注意的時候蹭開門進來的。它好像也被這片突然縮回去的葉子嚇了一跳,它像影子一樣快疾地一跳,奪門跑了出去。

我追著它跳過屋後的小溝坎,跑過一個小坡。由於飛快地跑動,月光下它的身子好像變長了。在一個葵花園邊,它突然不見了。這個小坡背後的葵花園那麼大,一下子把我鎮住了。更讓我吃驚的是,月光下這些葵花全都是盛開著的!一杆杆的葵花像哨兵一樣筆立著,高過人頭,花盤子比人臉還要大,高高仰著,銀白的月光下一片金黃。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我走近它,走進去。身子碰著帶刺的葉片,沙沙地響,好像整個葵花因裏有無數的人在走動。葵花杆長得很密實,我腳一動它們就自動分開,讓出一條路來。兩邊的葵花像高牆一樣,我好像走在一條陰森的小弄裏。我身後,那些分開的葵杆又自動合攏。

葵花園總走不到盡頭,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它好像隨著我的腳步在無限地往前生長。就在疑疑惑惑的當兒,我聽到空氣裏隱隱的有鐵器撞擊的鏗鏘聲,還有衝殺聲。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火光照亮的村莊。火光是這個村子的房屋在燃燒。,村前的空地上,刀光劍影,一大群人混戰一處,捉對兒廝殺。想不到我為了追一隻黑山羊,竟然誤闖進了一個械鬥的村莊。光線昏暝,看不清他們的臉,隻是大致看出混戰著的有兩隊人馬。一隊人馬似乎我來到沙鄉的第一個晚上就見過,操的是帶紅纓的梭鏢,還有火槍,進攻和防守的動作訓練有素。另一隊人馬處劣勢,一式村民打扮,操的家夥各式各樣,有鋤頭、棍棒,還有寒光閃閃的長刀和匕首。他們人少,卻一個個都是拚命的架勢。兩隊人馬你來我往,廝殺得難分難解。一支梭鏢挑開了一個人的胸膛,另一個人的肚子裏突然長出一把長刀。槍聲響起,一隊人像麥子一樣無聲地倒下,寒光閃過,一張臉突然猙獰地一分為二。是什麼化解不開的仇恨讓他們相互間瘋狂殺戮?濃烈的血腥氣襲來,我幾乎站立不穩。突然我發現一處異常,他們一個一個倒下,人的總數卻不見少.好像那些殺死的人爬起來揩淨血跡又重新加入了戰鬥,而且我發現,他們在火光中騰挪,卻一個也沒有影子。我聽說鬼魂是沒有影子的。我一聲驚叫,伸手去捂嘴,想把這聲驚叫擋回去,但已遲了,那聲驚叫像鳥兒一樣撲翅飛去,好像一陣大風吹過,廝殺的人馬不見了,火光也不見了。我發現我站在葵花因邊,風吹過,葵花園裏萬頭攢動,好像那些混戰的人馬全都鑽進了葵花叢裏。我在他們廝殺的地方走來走去,那是一片稻田,已經揚花結穩的稻田平展展的,有一股青澀的香氣。隔了一個小坡,是還安靜沉睡的村莊。我相信我真的看見了鬼魂,我看到的是一場鬼魂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