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沙鄉筆記(2 / 3)

我真的看到過鬼魂。那年我十四歲,還在縣城讀初中,平常住在學校裏,每周回一次家。那天正是周末,下午四點我就出了校門趕路。從縣城到沙鄉有二十幾裏路,得走兩個多小時。正是初春,西北風很大,抉著細砂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天色黃糊糊的,三五十米的地方就看不大真切。到沙鄉地界時,天暗了下來。北風嗆得我喉嚨底裏發幹,到了村口,我蹲在河邊喝水。喝完了水,我才發現河埠邊的石階上坐著一個人。走近去一看,是我二爺。看到我,他把煙管在鞋底下磕了磕。我奇怪這麼晚了二爺坐在這裏幹什麼。回到家,吃過飯閑話,我說起在村口看到二爺在抽煙。母親定定地看著我,眼光裏有一種恐懼。後來我知道,我回來前三天,二爺就已經死了。

還有一年夏天,晚上,我和村裏幾個孩子去村外水田裏照黃鱔。我們帶了自製的火油燈,還有竹夾子。黃鱔很笨,見了火光,就死了一樣不會動了,乖乖地等你用竹夾子去夾。那晚風也很大,老是把我們的火油燈吹熄。燈一熄,站在漆黑一片的水田中央也真有點怕。我們隻好罵罵咧咧著劃火柴,重新把燈點起來。那天有點晚了,離開村莊也有點遠了,我們都有點怕,想回去,卻沒有一個人提出來,恐怕讓別人嗤笑了去。又一陣大風吹熄了燈,我們把帶去的一包火柴劃完也沒把燈點著,回去的路上,我看到我們村莊的上空有一個血紅的球狀物,像燈籠,又像是氣球,可是他們都說沒看到,還怪我拿謊話誑人。後來那個紅色的球更亮了些,他們都看到了,它像一個活物一樣飛來飛去。我們爭論那是什麼,有說火球的,有說球形閃電的,也有說鬼火的。一說到鬼我們的骨頭都寒颼颼的了,越看那越像是一隻鬼眼。有個孩子抖著聲音說,我的媽呀,一隻眼睛就這麼大,這個鬼有多大呀。就在這時,那個血紅的球狀物爆炸了,我們看到爆炸的地方有一道白光飛了出去。後來我們知道,就在我們在田野上晃晃悠悠往回趕的時候,我們村的村長死了。他的死法很特別,說出來簡直沒人相信,村裏一戶人家造房子上梁,請了他去喝酒,他非常開心,喝了很多酒.他端著酒碗大聲說著什麼的時候,他的頭突然爆炸了開采。同桌一起喝酒的隻聽到撲的一聲,好像熟透的西瓜曬裂的聲音,眼前騰起一片血霧,然後他們看到無頭的村長倒在了酒桌上。他們說,我們在田野上看到的就是村長的魂,每個人的魂都是一個帶光亮的小圓球,小的像螢火蟲,大的像燈籠。那個球爆炸開來,我們的村長的頭也像西瓜一樣裂開了。白天我又去了坡後的那個葵花園。我發現那是一個無主的葵花園,長的全是野葵花。葵花都已經結了籽,一個個像懂得謙卑的人一樣在秋陽下低著頭。葵花園並不大,我目測了一下,大概一畝兩三分地的樣子。園中有幾處葵杆歪倒了,想來是晚上我不小心踩倒的,我進去把它們一株一株扶直。順著這些倒下的葵杆往裏走,我發現整個路線是一個螺旋形。我是沿著這條螺旋形的路線,走進了時間的漩渦,走進了這個村莊的過去,目睹了幾百年前的一個夜晚,這個村莊裏發生過的一場血腥的殺戮。廝殺遠遠沒有停止,他們成了死魂靈也還在廝殺,隻是換了一個時空作他們的殺場。

晚飯後,妻子開好了浴室的熱水。我隻好打消了出門的念頭。浴室光線很暗,爬滿了水汽,躺在浴缸裏抽一支煙的功夫,鏡子爬滿了水汽,顯得汙穢不堪。這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就站在汙穢的鏡子中央,下半身的私處耷拉著隨著身子搖晃。好像有風在動,皮膚感到了涼意,門窗關得好好的,哪來的風?突然我感到一陣恐懼。

因為我感覺到浴室裏並不止我一個人,眼角的餘光發現了鏡子邊

緣的一角黑影,背脊一陣發冷,我猛地轉過頭。

她好像是從鏡子罩麵跳出來的。我問她怎麼進來的。

"你能來我為什麼不能來?"

"你肯定是鬼,鬼才會像你這樣來去無蹤。"

她已經動手解開了外衣,她銀亮的身子跳出來,高聳的乳房

像冰雕的一樣。在她的注視下,我的身子起了某種變化,這變化讓

我羞恥。我還從來沒有這樣毫無遮擋地被一個女人注視。

可是我無法抗拒她的撫摸,我的身體,它背叛了我,它喜歡這

雙手,像冰涼的槐蠶一寸皮膚一寸皮膚地爬動。

"你見過我這樣漂亮的鬼嗎?"

我已經顧不上說話了,嘴唇粘在了她身上,像寒冬裏被凍結

在一塊鐵上,她呻吟著,把我的頭往下按,我憋得透不過氣來了。

"你怎麼洗個沒完沒了啊?"妻子在外麵喊。

我邊擦身子,邊往房間走,她已經躺在了床上。

我爬了上去,我感到了她熱烈的迎合,可是她運動著的身子

突然停了下來,她扳開我的嘴,像一個牙科醫生一樣仔仔細細打

量起了我的嘴。

"你身上怎麼有一股女人下體的氣味?"她狐疑地審視著。

"是你的嘛。"我嬉皮笑臉地說。

"你什麼時候碰過我的下麵了?你從來都不用嘴的。"

"你太神經過敏了!"

就在這時,我又看到她了,她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坐在我們房間死角的沙發上,看著我和妻子光著身子爭吵。我慌了神,我像.一個瘋子一樣對著妻子叫喊,把她的注意全都吸引到我身上來.以免她發現。可是她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她的眼光好幾次掃到

沙發上一點也沒有異常。後來不知我哪句話冒犯了她,她嚶嚶地

哭了起來,跳下床,匆匆忙忙披了件衣服就拉開門跑了。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做了一個讓我快追的手勢。這時,床頭櫃上一隻杯子晃動起來,水濺濕了打開一半的書頁。我顧不上什麼就拉開門追了出去。身後,一陣風把我們的房門吹攏了。黑暗的小巷裏.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我一邊追一邊喊。這時樓群裏響起一聲聲驚叫,燈亮了一下,又全都熄滅了。許多人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就跑了下來,他們手裏擎著蠟燭,一邊跑一邊喊:地震啦,地震啦!巷底,我追上了妻子,她像一隻受驚的兔子倚在我懷裏,眼裏透著恐慌。

[散頁·聲音]

被砌進牆裏的牲畜通常是在深夜發出響動。這個規律我是守候了好幾個晚上發現的。黑暗使我的耳朵變得非常靈敏,一有輕微的聲響我就跳起來,點亮早就放在床邊的鬆樹枝。燃燒的樹枝衍射出一片紅光,水一樣溢滿了整個屋子,我的影子像個巨人一般在牆上移動。被火光照亮的牆壁像一塊電影幕布,從電影幕布到現實世界有一個通道,那就是掛著祖先像的鏡框。一個個動物從裏麵走出來,它們用肩膀,用頭上的角頂起鏡框,鏡框像門簾一樣不住晃動,晃動中,祖先的臉部變得奇形怪狀。我看到兩隻奔跑追逐的狗,拖長的舌頭冒著熱氣。一隻羊像一個老人一樣哭泣。一隻公雞的脖子被折斷了,耷拉著可笑地跑,一群人在後麵追趕.公雞跑過的地方有一條血跡。還有一次,我從牆壁深處看到了舉著火把的我。我是從一隻牛睜大的眼睛裏看見的我自己。牛仰躺在地上,四隻腳都被綁得死死的,它的頭被卡在一隻凹形的石槽裏,它的上方是一個手執利斧的男人。這一切很快像熔化的鏡子一樣模糊了,臨死的牛眼裏流出淚水,滲出了牆麵。鬆枝燒完了.黑暗中聽著這些牲畜掙紮的聲音,各種各樣的聲音,吵得人總是不能入睡。看來這個世界是沒有一處安靜的地方了,連沙鄉這個偏僻的小村也變得這樣喧囂。空氣裏有男男女女的笑鬧聲、家長裏短的爭吵聲、孩子們稚聲稚氣的童謠,有出工的哨聲、漁船的馬達聲,還有喇叭裏時響時停的革命歌曲。我還聽見過炮聲,像是開山的火炮,轟隆轟隆的回響連綿不絕,空氣劇烈跳蕩。製造出這麼多聲音,該有多少人啊,可是我的記憶中好像沙鄉從來沒有這麼多人,全村老老少少加起來也不過百人,把他們全都聚集在一起,也搞不出這麼多的聲音來。有一個聲音始終響在耳邊,就像一支曲子裏的和聲,作別的聲音的伴唱和襯底。我辨認出,那是風夾雜著沙子在屋頂上走動的聲音。它時重時輕,時急時緩,輕緩時,就像有一群烏在屋頂上跳動、喙擊著瓦片,重起來,就像有一大隊人馬正在空中急行,他們掠動氣流,使瓦縫就像一個害了牙痛的人一樣噝噝地叫了起來。它結合起了其他的聲音,使它們有了一種流動感。

[散頁·走廊]

土屋有兩層,印象中通往閣樓的樓梯在屋外的東牆。我住在底樓披廈的前半井屋子,要上去,出了門就得走過長長的走廊。壁龕裏有一截紅蠟燭,不知哪個年頭敬神用剩下的。我點起蠟燭.進入走廊,一陣過堂風吹來,我不得不用手護著燭焰,不得不隨時停下來,以便讓被風吹得很低的燭焰複原。用這種蝸牛爬行一般的速度前行,路程似乎成倍地增長了。走廊的一側是牆壁,倚牆堆放著草秸、巨大的車盤和結滿泥垢的犁把,另一邊,階沿石外就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燭焰隻能照亮前麵的兩尺地,這樣我進入的就好像是一個封閉的長廊,它無窮無盡地向著黑暗深處延伸。由於我非常小心地抓著那支蠟燭不至於讓風撲滅,在走廊的轉角,我一頭撞在了牆上。我克製著才不讓自己叫喊出來。當我移動腳步準備上樓梯時,我發現了東牆邊的一間堆放農具的小屋透出的亮光。我向著亮光跑去,由於起步過快,蠟燭熄滅了。農具間的門是開著的,一盞生滿煙垢的關孚燈下坐著一個老人在喝酒。他喝酒的器具是一隻敞口的大茶缸,腳下還有一大堆空瓶子。看來我遇上的是一個酒鬼,就好像他一直坐在這裏喝呀,喝。他的臉一半在陰影裏,另一半被燈照亮顯得很疲憊。他轉過來,我奇怪他長了一張馬的麵孔,雙眼間距很開,鼻孔粗大,頭發又長又亂,像馬鬃一樣中間分開。

他說:"走廊裏有風,蠟燭容易吹滅,所以我用帶燈罩的。"

我發現燈罩的形狀很像一朵鍾形的花。

他又說:"你不想在我的燈上點燃你的蠟燭嗎?"

我俯身去點蠟燭時,他指著我的上衣說:"熔蠟全都滴在你身上了。"

他問我到這裏來幹什麼。我說這是我的老家,我是回家來住的。他眯縫著的眼睛猛地睜大了,看著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我被他搞糊塗了。

他說:"你不知道嗎,這房子你母親死之前就賣掉了。"

"現在你是這房子的主人了?"

"不,我不是,我是一個看房的。"

我一直以為一個人死在老家的床上,才算是葉落歸根,想不到這房子已經另換了主人,我已經沒有了家。那麼我一路顛簸跑來這裏還有什麼意思?

他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像有點於心不忍。

"管他哩,住著吧,村子空得很,你想住哪就住哪。"

說完他又喝開了,奇怪的是,他的下酒菜竟是一碟切成寸把長的金燦燦的稻草!

往回走了一段路,我沿著樓梯上了閣樓。閣樓上的門一扇接著一扇,都緊鎖著。這麼多年了,我都搞不清樓上到底有多少個房間了。手一挨著門板,房間裏就發出空洞的聲音。我在一個房間前站住,輕輕一碰門扣,門就開了,門軸發出了奇怪的叫聲,這聲音在空洞的屋子裏顯得有些突兀。我吃驚地鬆開了手。可是好像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推著門軸轉動,門像一片飛鳥的翅膀一樣輕輕貼在了牆上。

[散頁·祖屋的房間】

第一個房間裏,我看見的是死去的父親。一群人圍在床邊,正在為父親擦洗身子。父親是我四歲那年害瘋狗病死的。他被瘋狗咬後,開始並不當一回事,隻在咬傷處塗了一把泥。過了些日子,人們發現他的臉相越來越像一隻狗,眼睛也像發狂的狗一樣露著凶光。發病時,他咬死了我們家所有的雞鴨,還咬死了生產隊的一隻牛。家裏沒錢給他去治病,母親央人用鐵鏈子把他拴在樹下。母親送飯來,遠遠地把飯碗放下扭頭就走。可是他還是掙開鐵鏈把村長家的三隻羊撲住,把肚腸都咬了出來。父親清醒的時候讓母親把他關在一隻大木箱裏,外麵再用繩索捆住。父親在裏麵踢打.像一隻發狂的獅子一樣咆哮,把木箱的橫檔都咬爛了。他死的時候,本來一百四十多斤的身子隻剩下不到一半,支支楞楞的肋骨把扛屍人的手都勒痛了。他們用清水洗去父親嘴角的白沫,往他的鼻孔裏塞進兩個棉花團,還用菜油在他臉上塗來塗去。這樣父親的一張臉比他活著時顯得更有光澤,也更精神了。他們開始擦洗父親的全身,他的身子小得就像一個還沒有發育完全的少年,這樣他蓬鬆的陰毛和稱得上碩大的陰莖就顯得有些可笑。我像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們忙活。我知道我不能走近去,也不能出聲。我怕一出聲就會嚇著他們,在空氣裏消失。

一股被太陽曬透的棉花的香氣把我吸引到了第二個房間門口,透過沒有合實的門縫,我看到一大疊簇新的被褥。然後我就看到了被褥下鋪著天藍色床單的一張婚床。一個穿著水紅色罩衫的女人垂著頭坐在床邊。門徐徐打開,她抬起頭,一絲羞澀的笑像飛鳥一樣在她臉上掠過。我驚訝地發現,她是我新婚的妻子。這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我和新婚不久的妻子回到沙鄉,按照村裏的習俗又重辦了一次婚禮。耳邊隱隱地響起了爆竹聲,還有閣樓下喝酒猜令的一片喧嘩。然後我看到床上又出現了一個年輕的男人。他們相擁著躺下,一件件衣服向我飛來,快到我眼前時又迅速地消失。我聽見了婚床搖動的聲音,還有不知是痛苦還是歡快的呻吟。一隻老鼠從牆洞鑽出來,躲進了床下的一隻鞋裏,吱呀吱呀地唱歌。

一陣風吹開了第三個房間的門。這一個個空房間是記憶的存貯倉庫,我不知道這屋子裏藏著多少記憶,我又要和哪個時間裏的自己重逢?我跑下閣樓,木樓吱呀響著,像一個老頭磨著牙。樓梯轉角是廚房,裏麵有火光閃動,站在窗口,我看見了燒火的奶奶。她正捧著一大把草往灶洞裏塞。火燒不旺,她伏在灶洞前呼呼地吹,嗆得滿臉淚水。我順著走廊跑起來.我的叫喊在空空的走廊裏回響。快到門口了,我看到天井裏一片銀光,就像鋪了一地的碎銀子,細一看,月光下全是曬著的魚幹。我母親在地裏翻曬魚幹,看到我,她愣了一下,滿地的魚幹就不見了。

一大甲.,整個辦公室都在談論報紙上的一條消息:昨天晚上卜點二十分在日本海發生裏氏六級地震,我們城市有餘震。他們夾著講義去上課了,留下我一個人呆呆出神。門啟開一條縫,她悄無聲息進來了。想起昨夜的事我有一肚子的氣,轉過身當作沒看見。她貼了上來,說別開口說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她飛快脫掉上衣,幫我鬆開了領帶。我說,別別,很快就會有人來的。她解開了裙子的結,一隻手還騰出來幫我脫掉了襯衣,她一點點地往下褪肉色的長簡絲襪,我的長褲已不翼而飛。然後她躺在辦公桌上的身子抬了抬,讓我給她鬆開胸罩後麵的褡襻。可能太過匆忙,我突然不行了。我知道她在下麵那麼濕潤地張開了,可就是不行。她說她等不及後天的火車了,傍晚就要動身去沙鄉了。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想和她一起去。她沉吟了一下,說,傍晚六點你在旅店門口等我。就在這時,我下麵義蠢蠢欲動起來。她重重地坐上來,我一聲大叫,感到下麵要折斷了一樣,她摸廠摸自己,說,咦,怎麼一下子就幹了?她一把握住,說,你不介意我用手指吧?我說,我受不了啦,你就讓我排出去吧。她的舌尖像一條小魚兒一樣遊動,我抬起身子想看看她怎麼在搞,她的頭發齊嶄嶄的一直掛到我的腹部,我什麼也看不見。我歉意地說把你的裙子弄髒了。她詭異地笑笑就出去了。我清楚地看見,她剛拉開門,坐在我對麵辦公桌的同事正好從外麵一頭衝進來,我心想糟了,可足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沒有看到她。他還故作關心地問我昨晚上是不是太累了,辦公室也能睡著。我抽空給妻子打了個電話,說要下鄉搞社會調查,可能要走三五天。然後我就等待傍晚降臨。海關大樓上六點的鍾聲剛敲響,我就到了車站旅店,房間的門關著,敲了好一會裏麵也沒有響動。我來到登記處,問客人是不是出去了。小姐翻翻眼白,不搭理我。我大聲又問了一遍,她說你這人有病是不是,這個房間從來沒人住進去。我悻悻地出來,我全身都讓失望浸透了。

[散頁·農具間]

天井裏的磨刀石霍霍地響了大半夜,吵得人不能入睡。早晨起來,老頭告訴我,他在打磨那些生了鏽的農具。他拿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鐮刀在我眼前晃,說:"你看看,它現在像不像月牙兒一樣又薄又亮?"

村子裏飛滿了紅蜻蜓。下雨了,白亮亮的雨腳掃過村莊,雨中的屋脊,像一條條浮出水麵呼吸的大魚。被雨淋濕了翅膀的紅蜻蜓低低地飛。我走進農具間,農具間要比正屋高三四個台階,為的是防雨季潮氣的侵蝕。農具間有一股鐵器的腥氣,這氣味是掛在牆上的鐵鍁、鐵耙和鐮刀散發出來的。老頭細心地察看它們,刃片是不是落了缺,握把是不是鬆動了。他打磨它們,把刃片磨亮,把鋤柄夯實,把鐵犁上的鉚釘鉚實,擦去上麵的水漬和灰塵。他像侍弄自己的孩子一樣小心。

我又一次進入了一個存放記憶的店鋪,這裏的每樣東西上都凝結著一段死去的時間,每一件農具我都能說出它們的來曆。這把屋角的鋤頭,手柄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它是我祖父留下來的。五歲那年,我跟在娘後頭用它挖過土豆。這插在板壁上的四把鐮刀中的一把,它的鋸齒時至今日還留著我的血跡,八歲那年的夏天,它像切斷一根稻子一樣削去了我的一根手指。還有靠在窗下的那麵犁,它的神奇在於它永遠不會生鏽,黑暗的農具間裏,它像月亮一樣發著幽光。這輛水車,它的槳片已經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一樣掉光了,桐油黑漆還沒有完全剝落,它空洞的身軀伏在地上,就像某種龐大的史前動物的殘骸。那個占去了農具間整整一麵牆的巨大的木輪子,是車水用的磨盤。它曾經躺在我們村莊河邊的水房裏,牛拉著它吱吱呀呀地轉。後來水房用上柴油水泵,它就被丟棄在村場裏了。那年請了八個人幫忙才把它弄進農具問,它的輪輻是那樣的粗,凸出的木齒又是那麼的堅硬。一個巨大的車輪子:隻是這輛車已經停住了。

老頭指指滿屋子的農具,一臉神秘地告訴我:

"昨晚上,它們說了一夜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