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會說話?"
"是的,那些鐵質的,聲音尖利,打著滑,好像在焦躁地呼喊,那些木頭的,嗡嗡的,聽起來聲音要低沉些。我聽得懂它們都在說些什麼,它們渴望再一次去親近泥土,去切入植物的軀體.像喝血一樣吮吸它們的汁液。"
[散頁·幾種猜想]
坐在屋後的小土坡上看村莊,它還沒有我的一隻手掌大。它那麼小,就好像伸出手就可以一把蓋住。石灰質的村路很潔淨,太陽下像是發光的蛛絲。我知道這是距離產生的幻覺。進入村莊,你會發現這裏的道路是無窮無盡的,它們按照傳說中八卦四象的方式糾盤在一起,如果一個外人進來,走上半天還是繞不出去的。太陽緩緩地西轉,兩邊的馬頭牆和風火牆很高,長長的村路顯得有些暗。牆身大多是泥坯的,還有一些是青磚的,褚黃,還夾雜著淤血一般的暗紅。我張開手掌,按在牆上,快步跑了起來,牆麵粗糙,掌心先是癢癢的,一會兒就發紅了。我突然有一個瘋狂的念頭,要用手掌劃遍全村所有的房子。可是我不得不放棄了,有幾處外牆,手一按上去,就被彈了回來,全身像被電了一下發麻。就好像牆壁裏有一股暗暗的力量在推開我,就好像這牆是有意誌的,它拒絕我的撫摸。
走了大半個村子,我感到有點不對勁了。大半天了,我還沒有碰到一個人,連一隻活的牲畜都沒有看到!這麼說,這是一個空村了?我想起了老頭那個晚上說我想住哪兒就住哪兒的話,這麼說,他早就暗示過我了?但這怎麼可能呢,一個人丁興旺的大村莊,一下子就變得空空蕩蕩死氣沉沉,這怎麼可能?
老頭顧自喝酒,問得急了,他才說:"他們走了,都走了。"
"什麼時候走的?去哪兒了?"
"你來之前的很久很久,我也記不清是什麼時間,他們就走了。"
我叫了起來,"這不可能,好幾個晚上我還聽見他們的說話聲,孩子的叫鬧、唱歌聲,還有出工的哨子......"
他不再搭理我,喝著酒,啞著嗓子唱一支謠曲:
"二月空畈放鷂子,三月上墳坐轎子,四月種田撒秧子,五月端午裹粽子......"
我猜想有這麼幾種可能:第一,我采沙鄉前,沙鄉就已經是一座空村,政府收購了這一片地,要在這裏搞一個大工程,或者要開一個什麼礦,幾年前村裏人就搬走了;第二種可能是,那個夜晚我來到沙鄉,然後我就睡了,我睡得太死,反正也不知道時間,這一覺睡幾天幾夜都是可能的'我還在睡夢中'村裏因為得到一個什麼指令就全搬走了,他們不知道我住在這裏,也就沒來通知我;第三種可能,我來到的並不是真的沙鄉,就像走進了一個鏡子的背麵,我來到的是一個村莊的背麵,一個不存在的村莊。整個晚上,我被自己的猜想搞得筋疲力盡。我最不願意麵對的是第三種可能,因為要是這樣的話,在一個死去的村莊裏,我自己也是一個鬼魂。我到這裏是來等待死神最後的邀約的,可是我現在不這樣想了,我比任何時候都留戀生命。我希望自己能活著,搞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還希望可以天天看見這裏的月光、土牆和葵花園。
"昨天晚上他們又回來了,拉著大車,牽著牲口,還拖兒帶女的,離開那麼多年,當年的青年成了老頭,當年的孩子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除了幾張老麵孔,我幾乎不認得他們了。"一大早,老頭對我說。
"可是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們弄出那麼大的聲音你竟然不知道?幾個孩子還跑來向我討酒喝,他們喝了酒在這院子裏唱了一夜的歌。""現在他們人呢?"
"天亮前就走了,呼啦一下子就走得千幹淨淨。"
我認定老頭是喝多了酒說胡話。整整大半夜我都沒睡,看牲畜的影子在土牆裏進進出出,村裏來那麼多人我怎麼會一點也不知道呢?他的大腦一定讓酒精麻痹了,把幻覺當成真的了。他好像摸準了我的心思,說:"你不相信?你挨家挨戶去看看,他們的灶台還是熱的呢。"
我去村裏轉了一圈,回來,他得意地問我,"怎麼樣?"
"你說得沒錯,灶膛裏的火還沒有熄滅呢。"
接下來好幾個晚上,我都陪老頭坐在農具問裏,我希望他們再一次出現,我想看一看幕下這些遷徙的人群。夜越來越深,可以聽見秋露滴到地上的聲音,我止不住打起了瞌睡。老頭把酒瓶子遞過來,讓我喝口酒提提神。我把酒瓶擋開了。我還勸他別喝了。
"你為什麼老是喝個沒完呢?"
"喝了酒好忘記。"
"忘記什麼?"
"多了,忘記煩惱、憂愁、所有的不痛快,忘記親人的麵孔,忘記時間,忘了我是孤孤單單地留在這世上。"
我還想再說什麼,他拿酒瓶子堵住了我的嘴。
"喝吧,喝。"
[散頁·幹草垛]
葵花園裏的葵花子都熟透了,花盤子越來越沉,像一個個懂得害羞的人低著頭。走近去。可以聽到瓜子挨換擠擠的叫喊聲,聽到它們蹦跳著下地的聲音。我們拿鐮刀刈下了花盤,放滿了整個院子.,我們還把小坡前的一塊稻田打割了。
穀子打進了倉,田鼠鑽進了洞,大地千幹淨淨。秋天的太陽把草稈裏的香氣都曬了出來。幾天前,老頭就把這些幹草背回來了。那天,他背草的動作就像一匹負重的老馬。那麼多的草馱在他身上,堆得像一座小山,他也不覺累,遠遠看去就像一座草山在移動。現在它們散亂地堆在院子裏。接下來我們要把它們碼好,堆成一個個的草垛。老頭從河灘挑回來的擔擔的碎石.我把它們鋪在地上,夯平,這樣雨水就不會浸到底下的幹草。
老頭是一個堆草垛的好手。我把一捆捆的幹草向著天空拋,他站在上麵,伸手接住,一排排地往高處碼。草垛一點點地升高,他也在一點點地升高。我好像回到了快樂的鄉村少年的時光。每一捆草都在我懷裏停留一小會兒,它們,吃透了陽光,噴著香,一個個柔軟的身軀像是有著金黃皮膚的嬰孩。它們在空中飛舞,在空中舒展開身子,準確地跳進老頭的手中。最上麵的一層幹草,他;做成一個尖頂向著中心聚攏,再蓋上樹枝,這是給草垛戴上一頂尖尖的帽子。
村莊裏一下子冒出了那麼多戴著尖頂小帽的幹草垛。屋前,屋後,那麼多!鳥飛來了,把巢築在上麵,那兒多暖和。老鼠在底下打洞,剩下的穀粒夠它們吃一個冬天。淡藍的霧氣在草垛與草垛之間升了起來,沙鄉沉入了黑暗。月亮從幹草垛的背後爬了上來。月光落在幹草垛上了,窸窸窣窣地響。月光像是一把碎銀,都鑽到草垛裏去了。我們用屋角那把擦亮的鍘刀把幹草切成寸把長,做成枕頭芯。他又就著幹草喝開了酒。我枕著幹草入睡,夢裏,風呼呼地跑過田野。天亮了,草垛小尖頂上的霜是冷去的月光。
[散頁·精變]
剛來沙鄉,我覺得這是一個沒有時問的村莊。過去生活裏的人和事掙脫了時間的束縛,這些記憶不時跑出來幹擾我,就像平緩的水麵下暗藏著的一個個的漩渦。我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時間的漩渦裏去。一些小小的物像存貯起了時間,記憶就像祖屋的一個個房間,我敲這個房間的門,卻總是走進另一個房問。後來一個下著大雨的下午,我站在窗前看樹上的水滴。風吹動樹枝.從葉尖上滾下了密集的雨珠,晶瑩的水殊砸到地上,立即失去了光澤。我突然發現這個荒無人煙的村莊裏的時間是無邊無際的。現在我驚訝地發現,時間好像在不斷地收縮,在一點點地往後退:退回到我不知道的從前。
從碼草垛的那個下午起,我感到力氣又回到了我身上。特別是我像老頭一樣迷戀上喝酒後,我的腹部經常感到一陣陣發熱。這熱一點點地傳上來,胸脯和臉孔都發了紅,好半天也不會退去。老頭說我是想女人了。我嘴裏否認,卻感到情欲真的像潮水一樣衝刷著我。可是一個荒蕪的村子裏,連一隻母的牲畜都看不見,我又到哪裏去找一個女人呢。老頭說,人活著就是煩,跑來跑去,要這個又要那個,還要屈服於自己的身體,做一些尷尷尬尬的事。
我沒有想到老頭竟然是一匹馬變的。這天晚上,他喝了大半夜酒,悄悄打開了我房問的門。我假裝睡著,眯著一條眼縫看他到底想幹什麼。他向著山牆走去,邊走邊脫衣服,像是酒喝得全身熱得受不了,當他走到山牆前,已經一絲不掛。他好像不知道前麵有一堵牆擋著,繼續向著走,就在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牆麵像一塊柔軟的麵團凹了進去,然後像水波一樣蕩漾,又合攏。老頭消失的地方,掛著祖先畫像的鏡框發出快要散架的吱呀聲。借著窗外月光的餘影,我看到一匹馬在牆體內部撒歡兒奔跑,四蹄忽起忽落,鬃毛高高揚起,像風中飄動的小旗幟。我怎麼沒想到他是一匹馬呢?我應該早就想到的呀,他的像馬鬃一樣分開的長發,他的粗大的手指骨節,他奇怪的臉相,還有他喝酒時要咀嚼草料,他不是馬的精變又是什麼呢?
第二天,我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等老頭閃入牆內,我立即點亮了鬆樹枝,移開了鏡框。一股強風吹得我打了個趔趄,一大隊牲畜從山牆的缺口湧了出來,踢踢踏踏跑遠了,我驚得目瞪口呆。最後飛出了數不清的紅蜻蜓,從開著的門窗飛向了外麵的黑暗。老頭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身邊的。"你什麼都知道了?"他看著我,從他的眼裏我看到自己舉著一支火把像一個夢遊的人,"來吧,到我們中間來吧。我們早就給你留好了位置。"
晚上我在書房裏寫哲學論文,電話鈴響了,我撲上去抓起話筒,是她從沙鄉回來了。她說,我知道你身邊有人,你不要說話,我現在就在你樓下的花壇邊,你能下來嗎?我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鍾,時針正好指向幾點正。她好像知道我在猶豫什麼。我剛從沙鄉回來,你不想知道你的朋友張漁的消息嗎?我說,你等我,我馬上下來。我穿上外套,妻子問我這麼晚了還要幹什麼去,我隨口說,有個大學同學出差路過,邀我去見上一麵。
她站在花壇的一株紫藤下,幾乎和周圍的黑暗融成了一片。身影一閃,她出現在了我麵前。她還是第一次見麵時的打扮。沒等我說什麼,她的嘴唇像兩片涼涼的鐵片堵住了我的嘴,把我想責怪她的話全都堵了回去。她的舌頭像一個渴壞了的旅人一樣不住地找來找去,好半天,我大腦恍恍惚惚一片空白。她好像喝夠了水一樣一把鬆開我,我長長地喘了口氣。她拉起我就走。去哪裏?去車站旅店嗎?我問她。她笑笑,說身上錢早就花光了。我一摸U袋,說糟了,我也忘帶錢了。她把手插進我的胳膊,說,那就走吧。
我們像一對戀人一樣站在城南大橋上。月亮很好,滿河的月影,風一動就銀蛇亂舞。大橋靠近城郊,百把米長,欄杆兩邊三三兩兩站了不少人,形跡可疑的單身男人,穿短裙的小姐,依偎在一塊的男女,還有一個酒鬼對著月亮大聲唱歌。她把手伸進我的褲袋,在小腹和大腿根輕輕抓撓。我的小腹快要爆炸開來了。隔著薄薄的單褲,她握住了我的下麵。我歎了一口氣,說,這世界那麼大,就是沒有一張床。她說,世界不大,也就一張床的寬度。她說她已經找好了一個地方,說著拉著我就走。
下了大橋的斜坡,向右一轉,又走完一排石階,現在我們已經到了大橋下麵。水汽越來越重,那條穿城而過的河流,現在變得觸手可及,河中的月影和燈影,在頭頂的橋板上搖蕩出一條條蛇一樣的光影。我們像來到了水底世界。
女人抓住我的腳將我拽倒,然後騎在我的身上,將我的脖頸卡住。
"這會憋死我的。"我叫了起來。
女人做出奇怪的表情也叫了,起來,"我等不及了。"
我的脖子被她緊緊卡著,我蹬腳,尋找掙脫的機會。女人緊緊勒住我,使我動彈不得,我怎樣努力也逃不掉。
女人叫我的名字,把我卡得更緊了。橋頂上的金蛇在旋轉。我噴射了。她的身子也軟了下來。我把手插入女人的指縫間,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扳開。"你什麼等不及啦?"我大聲問她。
她又一次騎到我背上,用腳板撫弄我的頭頂。我神情恍惚,怕她再來勒我的脖子。可是這一次她沒有勒我。一雙手像涼涼的鐵片在我的身子上撫摸。
我和女人的性事,像是一場戰鬥,她進攻,我被動防守。她是想讓我屈服,在心理上摧垮我,我屈服了她就好控製我。真是欠揍,揍過了她就死心塌地對你好了。我憋足力氣,向騎在身上的女人反手打去。可是拳頭好像打在了一團棉花上,陷進了她的身子,就這樣被吸附著,一點點地陷進去。我的頭開始痛了,那種恍惚感又出現了。
"說說張漁吧。"我像一攤濕泥一樣趴在她胸前,"張漁到底怎樣了?"
"我沒有找到他。我到了沙鄉,這個空村莊裏飛滿了紅蜻蜓,那麼多,把陽光都遮住了,遠遠的我看到了一匹馬和一個男孩,可是等我走近去,男孩和馬都不見_了,滿天的紅蜻蜒也不見了,我發現我是站在一個空尤一人的村莊的中央。
"我在這個村莊裏呆了很久,想找到那個男孩,向他打聽張漁的消息,我發現那個男孩是躲在一堵牆裏,他掀開牆上做偽裝的一個鏡框,就有無數的牲畜,從牆裏麵跑出來,我一邊走近去一邊問他知道張漁住哪兒嗎,他看到我好像突然嚇住了,我放慢語氣又問了一遍,他臉上顯出回憶的神色,好像知道什麼。走得更近了,我驚訝地發現他長著孩子的身子,卻長著大人的腦袋,就在這時,他身邊的一匹老馬踢起一片沙土,等我睜開眼睛,那個男孩和地上所在的牲畜都不見了。"我相信那個男孩和我尋找的張漁之間肯定有某種關係,我甚至這樣懷疑過,那個男孩就是張漁,解脫了時問的束縛,在另一個時空裏他變成了一個孩子,我在那截土牆邊守候了三天三夜,不吃也不睡,希望能向他問個明白。可是他再也沒有出現過,我一時興起,就把那截士牆推倒了。我不想再等待下去,我也不想尋找了,我把這一切統統埋葬了。"
大橋下'她象牙般發亮的身子上遊動著無數條蛇的光影'就好像她的身子裏麵有許多許多的蛇。
"有一個人,她患了時間的痙攣症,自以為成了一個超人,一個時間的超人,能夠自由往返於過去和未來。他睡下時是個老人,醒來時正在舉行婚禮。他出了大門,卻發現自己是在魏晉或者唐朝。他多次看到自己誕生和死去,發生在生死之間的事他可以任意造訪。這是我很早以前讀過的一本小說的故事,這本小說叫《時間旅行》。過去、現在和未來穿梭跳躍,小說中的場景也迅速變換。現實生活中的主人公已經處於精神分裂的邊緣。我讀了你帶來的張漁的沙鄉筆記,我覺得張漁跟那個小說主人公差不多,越來越重的病情也讓他差不多精神分裂,他好像一個患了熱病的人滔滔不絕地說話,那麼的譫妄、狂熱,他是在譫妄的囈語中抵消疾病帶來的痛苦和恐懼。
"事實上誰也無法漠視時間的存在,我們囚禁在時間中,一切都在囚禁中。水是河流和湖泊的囚徒,火是薪柴的囚徒,空氣是天地混沌的囚徒,心是身的囚徒,男人是女人的囚徒,人是記憶的囚徒,記憶是時間的囚徒,我們都是時間的囚徒和孩子。
"當然也不排斥這樣的可能,當時間在一個人的身上停止流動,或者說,時間對他不再起什麼作用,他會停止衰老,甚至越來越年輕,他會從死亡的隘口同到母親的子宮口。
妻子推了我一把,"這麼晚了,你在跟誰說話?"她壓根兒沒有想到我是在跟那個幻影一樣的女人說話。
她變成一縷黑煙從窗口飄了出去。
"你看見了嗎?""誰?""她。""她?"'是的,既然你發現了,我就什麼都說了吧,我承認我這麼做對你是一種背叛和傷害,可是......""你到底在說什麼呀?""你真的沒有看見?...'看見什麼?""那個剛剛消失的影子。""你別嚇我了,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如果這個女人隻有我一個人看見,那就是說我病了,已經病到了發生幻覺的地步。這一想我害怕了。自從打開那本筆記簿,自從黑衣女子像影子一樣跟定了我,我的生活變得像一列脫軌的火車,向著黑暗和深淵墜落。我一個勁地說著,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妻子哭了,"我就看出來你這些日子不太對勁,老是一個人嘮嘮叨叨,身子骨也越來越差,風一吹就要倒下似的,趕緊住院吧。"
於是我住進了本市的精神病康複中心,它對外叫天堂療養院。療養院建在城外四五公裏的一個小山坡上,是一幢T字形的白色建築。整個院區用_木柵欄圍起來,安靜舒雅,像一個風景旅遊區。進來時,他們把我隨身帶的幾本書和寫了一半的哲學論文收走了,那本我準備在住院期間看完的棕皮筆記本也在沒收之列。療養院有一個奇怪的規定,禁止筆、紙張、書籍等一·切與文字有關的東西進入院區,說是這樣便於病人康複,不去胡思亂想。療養院裏古木參天,又細又長的水泥甬道盤旋其間,經常可以看到散步的病人,他們很安靜,文質彬彬。有的低頭作沉思狀,有的靠著樹幹對著藍得讓人心虛的天空出神,像工作累了出來透一透氣的知識分子,我常去的地方是一個蘋果園。蘋果樹正在開花,我喜歡空氣裏那股酸澀的花藥香。人院以來,黑衣女子再沒出現過。院方對治療結果大為滿意,通知我下周就可以出院,我高興地在電話裏把這一消息告訴了妻子。妻子說她到時會來接我回去。
出院的日子一一天天近了,這天傍晚,我從蘋果園散步回來,同病房時,我看到辦公室的門大開著,裏麵空無一人,我進院時被院方沒收的那疊書就堆在·張桌子卜.。它們引誘著我不由自主走進去。我從一大堆書中抽出那本棕皮封而的筆記簿,把筆記簿夾在肋下,用衣服遮住,若無其事地回到病房。
張漁的筆記本越到後來記得越簡單。大多是一些簡短的句子和對話。奇怪的是這些簡單的句子也老是出現病句和錯句。這無論如何不會是時間倉促的緣故,要知道在一個空村裏時間足無邊無際的。張漁,這個大學寫作課教師好像突然忘記文法了。筆記本的最後幾頁,就像是一個小學生的看圖說話。奇怪的是,字跡也越來越潦草,有的還缺筆少畫,難以辨認。好像他不光正在忘記句法,連字的寫法也在一點點忘記,從一個大學寫作課教師退化為了一個文盲。最後一張散頁上是一些無法解讀的符號。
我拋下筆記簿走到窗前。天邊鉛色的雲團翻卷著,像被一雙巨手推著似的向著療養院的方向湧來。風卷成柱子狀掃來,大樹低伏,葉子沙沙翻飛,空氣中充滿著大雨欲來前的灰塵味。眼前影子一閃,風柱子幻成一個人影。我終於知道,我一直等待的是什麼。
"你終於來了。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
"是告訴你的時候啦,我是你激動的想象的產物,我是一個幻影。"
"這麼說,你一直跟著我,就住在我的大腦裏麵?"
"不,我存在於你的想象之中,而你的想象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因此我也生存於大自然中。"
"你生了一張蠱惑人的臉,聰明富於表情,好像你真的活過了一千年似的,我沒想到我會想象出你這麼奇怪的東西,你為什麼總盯著我看,你喜歡我?"
"是的,我喜歡你,我現在就要把你帶走。"
門外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是妻子來接我.了。他們肯定聽見了我在裏麵大聲說話,我像一個正在進行告別演出的充滿激情的喜劇演員,不停地大聲說話。敲門聲響得像暴雨一樣,然後門被撞開了,在幸福的巔峰,我看見了凝固在他們臉上驚愕的表情,然後我看到從我妻子張大的嘴裏飛出的一聲驚叫,像一隻鳥兒一樣在療養院的上空飛來飛去。
原栽《滇池》200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