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貶寇準(1 / 3)

旨意下來,周懷政被押到城西普安寺處斬。

寇準在這一個傍晚,被帶進了宮中。

玉座珠簾,禦香繚繞,簾子後麵的聲音,遙遠地像是從天邊傳過來似的:“寇準,你可知罪?”

寇準入宮之前,就已經猜測到,此次必然會連累到自己,當下抗辨道:“寇準不知身犯何罪?”

劉娥緩緩地說:“三天前,周懷政去找你,你二人屏退左右,密議了許久,他一離開你家,就召集人馬,密謀奪宮篡位,事成之後,恢複你的相位。那一天,你們密議了些什麼,你又指使許諾了他些什麼?”

寇準大怒:“這純粹是血口噴人,臣願與周懷政當麵對質。”

劉娥輕輕一笑:“周懷政已死,你這叫死無對證。我倒來猜猜看,先是周懷政引你入宮,密謀以太子監國,你來輔政,你連副相都選好了。然後是你密謀不成反被罷相,於是周懷政再度入你府中,與你秘密會談,此時內情無人得知。周懷政出府之後,你閉門謝客,為的是什麼?周懷政離開你家即調兵遣將,圖謀造反。為的也是挾持年幼的太子,逼官家交權,由你為宰相實際上執掌朝政。這前因後果,都與你有關。寇準,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那天周懷政行蹤詭異地特地到你家中,你特地屏退從人,在你罷相之後周懷政謀反之後這麼特殊的時間和場合下,你們僅僅隻是談談天色,還是隻賞花品茶?”她淡淡的話語,有著一股無名的諷刺之意。

寇準昂然抬頭道:“不錯,那日周懷政的確與臣談及此事,臣已經嚴辭拒絕並斥責了他。”

劉娥譏諷的語聲,在寇準時此的耳中聽來,是如此的尖銳:“僅僅嚴辭拒絕而已嗎?寇準,你那時縱然已非宰相,也還是太子太傅、萊國公,不是平民百姓。便是平民百姓,遇到有人在密謀造反,一則要拿下那逆亂之人,二則也該立刻稟奏朝廷,及時製止這場逆亂,這才是你身為朝臣該作的事。而不是聽之任之,默許縱容,你以為你可以置身事外嗎?你有沒有心中竊喜,整冠相待這場謀反的成功,好讓你重登宰相之位?你縱然算不得主謀、算不得同謀,難道說還算不得一榮俱榮的同黨嗎?”

寇準的臉已經漲得通紅,大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臣要見官家!”

劉娥霍然站起,厲聲道:“好一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倒要問一問,我有何罪,你們這般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欲撥除而後快!官家病罪,太子年幼,一個是我的夫君,一個是我的兒子,沒有我支撐著這一切,早教你們這些權臣操縱得逞!”

寇準豈肯受此罪名,當下反口道:“臣倒不知,到底誰才算是權臣。那丁謂借著女主之勢,權傾朝野,一手遮天。如何臣倒成了權臣?”

“寇準,到今天你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罪在何處嗎?張詠叫你讀霍光傳,你讀懂了嗎?霍光輔漢武、佐昭帝、廢昌邑、立宣帝,如一柱擎天將漢室支撐而起,他的下場又如何?”劉娥長歎一聲:“九、族、皆、滅,誅、連、千、戶!”

寇準隻聽得渾身寒毛豎起,忽然隻覺得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湧上心頭,他抬頭看著前麵,他看不清楚珠簾後麵的人,卻仍然覺得她那雙眼睛裏寒光閃閃,令人不寒而栗。他想:“我一直低估了這個女人!”

劉娥冷笑一聲坐下,淡淡地道:“我待問你,你的功勞比之霍光如何?你的下場也要學那霍光嗎?霍光天大的功勞,為何要有這般的下場,隻因為他忘記了,他再大的權勢,是皇家所賜於。他縱是天大的功勞,也輪不到他將自己的意願,置於君王之上!寇準,若說你有什麼陰謀逆亂的想法,諒你也沒有這個膽子。可是在你的心中,卻永遠認為自己才是最正確的。太宗皇帝在的時候,你倒還有些忌憚。官家寬厚,你越發將自己淩駕於君王之上了,隻有你才是永遠對的,朝廷所有的隻有照你的意思去做,你才會滿意。你忘記了什麼叫君臣之道,所以官家病重,你敢逼宮挾主;所以奸閹做亂,會引你為同黨!你捫心自問,從古至今曆代帝王,有哪一個能容得象你這樣囂張的臣子?”

恰似一道驚雷炸響,寇準心頭極度震憾,這麼多年來引以為自傲的一切,竟被眼前的一個婦人,擊得一片粉碎。他緩緩地伏下身子:“寇準領罪,罪及寇準一身,萬勿再牽連他人。”

劉娥長長地出一了口氣,緩緩地道:“你應該覺得慶幸,幸而你生在本朝。曆朝曆代的君王,沒有一個及得上太祖皇帝心地寬厚。太祖沒有殺過一個臣下,後世子孫也不敢有違先人之厚德。官家有病,我也不想把此事鬧大,引得人心不安。隻是我問你寇準,周懷政雖然伏誅,若再出來一個逆亂之事,也是拿著你太子監國的舊議,拿你出來做幌子,到時候,你該怎麼辦?我縱然再要饒你,你教我以何辭麵對文武百官?”

寇準閉目道:“寇準明白,寇準當自請出京,請官家降罪!”

劉娥輕輕地籲了一口氣,最桀驁不馴的人,也終於波瀾無驚地處理了。此時皇帝病重,一切隻能平靜處理。她淡淡地道:“你且退下罷,自有旨意會下來的。”

次日,聖旨下:寇準坐周懷政案之罪,貶為太常卿,下到相州為知州。

然而,有人還是認為相州太近了。次日丁謂就進宮,向劉娥進諫:“永興軍巡檢朱能,勾結周懷政假造天書,下官因周懷政案索拿朱能。豈料朱能拒捕興兵造反,現已被誅殺。寇準曾任永興軍節度使,獻天書時,寇準也寫過賀表。可見,天書一事,本就是三人沆瀣一氣,編造而成。如今朱能造反,寇準理應連坐。”

劉娥知他心意,心中不悅:“貶斥寇準的旨意剛剛發出,不宜朝令夕改。”

丁謂麵帶微笑,溫和地勸她:“聖人,謀反不是小事,不能與尋常事相同。依臣看來,若是官家知道了此事,也會認為處置太輕的。”

劉娥心中暗惱,皇帝因周懷政之事,已經氣得暈厥過一次了,她根本不想在此時再令皇帝直麵此事,令得他病情加重,當下不悅地道:“官家病中正需靜養,不必一再打擾。前次他已被周懷政的事情氣壞了,豈能再來一次。”

丁謂微笑:“臣也這麼想,所以臣建議,聖人直接下旨,貶斥寇準便是了。隻是貶斥得更遠些罷了,說起來也是小事,確實無須驚動官家。”

劉娥盯著丁謂看了半晌,見丁謂微笑如故,心中暗歎,麵上卻道:“好。那就依你的意思,寇準當如何處置?”

丁謂就道:“內閣商議,當降為道州司馬。”

劉娥點了點頭:“那就下旨吧。”

丁謂見事遂,當下就出去了。

劉娥握著手,袖中的手在顫抖,她不想再貶寇準。他雖然妄自尊大,卻是個忠臣,若有萬一,還算能依靠。比那些個心思詭秘的臣子來得可靠。雖然表麵上看來,寇準反對她插手朝政,而丁謂擁護,然而這些士大夫從骨子裏是一樣的。一會兒把她比作武則天,一會兒把她比作後周的符太後,她做得好也是禍害,做得不好也是禍害,不過是拿她當成幌子罷了。丁謂借著她的名義而擅權弄政,而寇準借著反對她的名義實則是要打倒丁謂。

但寇準輸了,丁謂此時占據絕對優勢,不肯輕易放過寇準,她縱不同意,丁謂聰明絕頂,總能想出其他的辦法。皇帝病重,太子年幼,她隻能倚仗丁謂為她鎮服對方。世間事,想要平息,就隻能努力去維持平衡,一邊動了,另一邊就要保持住,就意味著一定程度的妥協。

相州與汴京尚近,但道州,卻遠在嶺南之地。

寇準這一去,隻要丁謂尚在朝中,便難以再召回,哪怕旨意已下,隻怕走到半道上,就會有後來的旨意趕上來阻止了。

長亭外,送別離。寇準遙望青天,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此時此景,仿佛若十三年前的情景重現。隻不過,當年送別的丁謂,如今已經變成另一個逼他出京的人了。

今日送行的人,是副相王曾。王曾倒了一杯酒送上:“寇公,十三年前送別,三年前迎歸。寇公放心,朝中有李相與我等在,定不能再叫寇準久等。”王曾暗自唏噓,李迪今日本也要來送別,卻被丁謂尋事拖住,不得分身,而他自己力保寇準,卻因寇準租住他的宅弟,被丁謂譏諷為房東替房客說話,莫不是怕沒得房租再收,平白受了丁謂的言語刻薄。

寇準將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朝著京城方向看了看,縱聲笑道:“十三年前,我離京之時,滿懷不甘不忿。因此上不顧一切為擇手段,甚至連奉天書寫讚表的事也都做了,以求東山再起。”他歎了一口氣道:“誰知道三年京城為相,身心俱老!自辱其誌,卻成了畫虎類犬。卻原來我不是這樣的人,想做也做不成,不過枉自己扭曲了自己罷了!思想這三年來,當真大夢一場!”他將酒杯一擲,長笑道:“這一場貶謫又如何?不過是成全我寇準依然做回自己而已。從今後放任山水中,鞠耕田桑間,與村夫野老抵足談笑,更為快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