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隻得再使了個眼色給站在遠處的小內侍,叫他再去催催雷允恭,快些勸皇後回來。
帝後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了,粘乎了一輩子,這兩年卻好耍個花槍,鬧個別扭當有趣,也隻有周懷政這種在書房侍候了一輩子,沒進過內闈的人,才真當是兩人不和。張懷德跟了趙恒一輩子了,哪裏不曉得他心裏在鬧騰什麼,當下隻陪笑道:“官家,外頭風大,別呆太久了。要不然聖人必是會怪奴才們侍候得不好。”
趙恒就道:“朕就愛在外頭呆著,朕看誰敢來管朕。”
張懷德恍然大悟,他這是不好意思開口叫皇後來,就故意在外頭站著,等皇後來管著叫他進屋呢。隻是壽成殿一來一去,可要不少時間,皇帝可以這樣任性,他這個內侍卻不敢真叫皇帝在外頭吹著了風,那就罪該萬死了。
隻是他又不好說等到皇後過來,您隻怕吹風著涼了。皇帝自己矯情可以,他一個奴才,哪裏可以去說破的。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一事,歎道:“可惜劉爺爺不在,若是劉爺爺在,必會說您縱不顧惜身體,難道就不顧惜別人的心意了嗎!”
趙恒聽到他說到劉承規,怔了一怔,忽然想起劉承規臨走時,跟他說的隱秘之事。忽然想到劉娥這麼多年,為自己隱忍了這麼多事情,甚至寧可自己受委屈,也不願意傷了自己心中對郭氏的印象。她這樣的人,又如何會在自己病中擅專行事。自己病了這麼久,好幾次行事顛倒,也沒見她同自己抱怨。自己頭一天上朝,就應該想到有人會對她發難,偏還信了,還以為自己在外頭護著她就占理了,回頭向她胡亂發作,當真是好沒道理。
一想到這裏,趙恒便不安起來,想起自己剛才莫名其妙的固執與帝王心術,心中也是一驚。他忽然想起當年太宗皇帝晚年時,帝王之心反複無常,弄得三皇叔貶死,大哥自汙,二哥悖亂,弄得數年皇位不定,自己幾個兄弟相爭不下,日夜戰戰兢兢。甚至在自己擇定為皇儲之後心中仍然惶恐煎熬,封太子儀時竟又被父皇猜忌,當時他隻覺得委屈、不解,因為那一份呼喊,任何人都能明白這是對父皇帶來的太平盛世的擁戴感恩之心,才施於太子之身,又豈是自己所能控製。
當時自己隻是畏著天心之無常,如今想來,當日父皇的行為,何曾不是因為身體日益失控而導致的多疑多猜,以至於至親見畏,靈前生變。如今閉目將自己近日的行為心態,與太宗晚年的行為心態與自己當日的憂懼對照了一遍,頓時就明白了,這種對權力失控的恐懼,竟是全無道理、無視天倫、不受理智控製。父皇已經如此了,而自己,也要變成這樣的人嗎?
趙恒想到這裏,悚然而驚,越想越悔,當即就道:“來人,備輦,朕要去壽成殿接皇後。”
張懷德沒想到他說變就變,心思來了竟然會如此顛倒。原隻道提醒他一下皇後的不易,叫他鬆一鬆口,肯叫人去接回皇後罷了,哪曉得他居然要自己去。當下哪裏敢依,隻勸道:“官家,外頭風大,不如叫人接聖人回來就是。”
哪曉得趙恒來了性子,非要自己去接不過,還道:“朕今日都去上朝了,這路程豈不比去壽成殿更遠,又怕什麼。”
張懷德無奈,隻得叫人備了轎輦,扶著趙恒走出殿來,正要上輦,卻見遠處轎輦過來,正是皇後的轎輦。
張懷德喜道:“官家,聖人已經來了。”
此時劉娥也接到皇帝在廊下吹風的事,顧不得著惱,急急趕過來,待到了延慶殿前,卻見前麵也停著皇帝的轎輦,皇帝正在門前準備上輦,當下兩人四目相對,都怔住了。
劉娥顧不得人來扶,急急自己跳下轎輦,跑到皇帝跟前,叫道:“官家。”
趙恒已經一把抓著劉娥的手,自己先道:“小娥,朕正要去找你,今日都是朕的不是——”
劉娥不想如今還能聽到他這樣的話,不由心裏又酸又甜,當下扶住他的手,一邊往裏走一邊道:“不,都是我的不是。”
就聽得趙恒道:“是我的不是。”
劉娥也道:“是我的不是。”
張懷德木著臉,聽著帝後互陪不是,見著兩人進了殿坐下來,當下與雷允恭使個眼色,兩人留了幾個小內侍與宮女聽使喚,自己兩人躡手躡腳地溜出去了。走到殿下,兩人互相對望一眼,彼此都覺得對方的不易。
趙恒緊緊地抱著劉娥,此刻,他需要抱著一個活生生的愛人,才能夠抵製那個受皇位控製的冰冷的自己。
趙恒輕輕地道:“真好,你在,你一直都在。否則……”否則的話,他會多麼孤獨和恐懼。
劉娥輕撫著趙恒的背部,溫柔地安撫。
這一日,兩人說了許多,許多。
回想起當日桑家瓦肆初見之時,他買了她的三件銀飾,就此訂下一生。
趙恒歎道:“嗯,那時候我偷溜出來,看到原來宮外的世界,是如此美妙,才知道什麼叫人間煙火,活色生香……”
劉娥也道:“那日書房,你教我焚香,教我識字,你告訴我那本書叫《太平廣記》,裏麵有許多好聽的故事,還跟我說我頭一天說唱的故事,就在這本書裏,叫、叫……”
趙恒見她苦思,忍不住道:“是《補江總白猿傳》。”他一說出口,就已明白,是劉娥故意引他說的,伸指指了一下劉娥的額頭,兩人相視而笑。
趙恒歎道:“朕的身體會越來越糟糕,朕的脾氣也會越來越不受控製,會向著你發脾氣,會遷怒於你,甚至會說許多不該說的話。但朕要你記住,這不是朕的本心。朕以後,還是要把擔子交給你,朕要你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朕對你說過什麼過頭的話,都要記住,不能離開朕,不能把那些話當真,因為那不是出於朕的本心!”
劉娥握著他的手,點頭:“三郎待我的心,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也答應你,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你向我發什麼脾氣,我再不會象今日一般離開,我再不會離你半步。”
趙恒握著她的手,輕歎。他從不怕劉娥會有異心,因為他自己她對自己的心。但卻不得不顧虎,雖然她的聰明才智,都遠勝須眉,卻畢竟是個女子,不知是否能夠扛得起這樣的重任:“執掌國政,需要對大局有掌控能力,需要駕馭臣下,需要對緊急事件有應變能力。天下興亡係於一身,權力越大責任也越大,這其中種種壓力和辛苦,非言語能表。這些年來,有時候連朕都常常難以承受這樣的壓力,甚至好幾次,有過想逃開的念頭,更何況你。朕病了這麼多日子,你也累了這麼多日子。朕開始並不敢放心交給你,因為朕不知道,你能不能應付得了這樣的壓力,有沒有這樣的應變能力!”
劉娥伏在趙恒的懷中,輕輕地道:“我也害怕的,可是女人雖弱,若要衛護她的夫與子,她能比任何人都勇敢。多年來縱有風雨,也全是三郎擋在我的前麵,如今三郎病了,那就由我來承擔起這一切,衛護著三郎,衛護著我們的孩子,衛護著三郎的天下,如同這麼多年來,三郎衛護著我們一樣。”
趙恒輕撫著劉娥的長發,那一頭青絲曾經烏黑亮麗,如今也隱約可見一絲銀光閃過,他輕輕地挑出一根白發來撥去了:“周懷政的事,你處理得很好,朕可以放心了。小娥,朕這一病,你都有白頭發了。以後的事,怕還是要你更辛苦!”
劉娥取過趙恒手中的白發,輕歎道:“我老了,白頭發怕是越撥越多了。我不怕辛苦,我怕的是自己判斷失誤,那可就萬劫不複了。”
趙恒道:“朕原本是想讓寇準輔政的,他雖然桀驁不馴,可是他沒有存心經營,處事不謹慎,錯處太多,看似替他說話的人多,卻沒有結黨,形不成氣候,任何時候想動他都不難。丁謂雖然用起來很順手,而且也很能幹,會讓你很輕鬆。可是他太精明,不留錯處,想動他就難了。你若不能操縱他,他就敢操縱你。朕原把李迪寇準留著來牽製他,現在看來,李迪還是太淺。曹利用魯宗道脾氣都烈,你可用這兩個人……”
劉娥點了點頭,道:“我都記下了。”
趙恒點了點頭道:“過段時間,等風聲平靜了,還是把寇準叫回來。這人有才,卻沒有多少私心,端的看你怎麼用了。”
這一日,趙恒的精神顯然比往日好些,直到華燈初上,帝後二人,仍沉浸在一教一學的過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