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德明恭恭敬敬地答道:“奴才進宮第一天起,師父就教我們說,這宮裏頭做奴才的心裏頭就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效忠主子。我們做奴才的,一衣一食、生死榮辱都是主子的,連自己的性命都是主子的。我師父待我固然好,可是做奴才的,最忌結黨市恩,憑是哪裏來哪裏去的,歸總了也都全是太後她老人家的恩典才是。”
錢惟演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但見江德明整個臉煞白,眼睛直直地盯著地磚,嘴抿得極緊,身子繃得僵硬,顯得緊張已極,可是那跪著的身形,卻又透露出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來。心中一動,口中卻緩緩地道:“你不應該跟我說這個,你難道不知道我與丁相是兒女親家,情同手足嗎?”
江德明昂起頭,直著脖子道:“大人與丁相是親家,可是與太後更是至親啊!”
錢惟演“啪”地一聲,將玉盅重重地扣在桌上,逼視著江德明半晌,忽然哈哈一笑道:“好小子,你能夠有這份忠心這份見識,難得,難得!”
江德明隻覺得渾身冷汗濕透,長長地透了一口氣,知道這一寶是押對了,重重地叩下頭來:“奴才謝過大人。”
錢惟演微微一笑:“起來罷!”
江德明爬起來,侍立一邊,錢惟演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的遠處,一言不發。隔了良久,才緩緩地道:“聰明人等候機會,可是更聰明的人,卻是想辦法自己去製造機會。你師父手眼通天,有他在宮時一日,便無你出頭之時。”他看了江德明一眼:“你想要出人頭地,就得自己用點腦子。”說罷,向外走去。
江德明隻覺得眼前一亮,喜道:“是,奴才知道了。”忙上前掀起簾子,躬身道:“奴才多謝大人提撥!”
錢惟演卻停住了腳步,認認真真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既然不希罕你師父提撥,這一次謝我提撥,也未免謝得假惺惺。你我都隻能有一個心思,就是為太後效命,別的什麼恩義,都是假的。”
江德明心中一淩,這才畏服:“是,奴才知道了。”
錢惟演走出耳房,卻見劉娥身邊的小內侍毛昌達跑過來,見了錢惟演忙行禮道:“錢大人,太後宣大人入見。”
錢惟演隨著毛昌達入內,卻見小內侍引著一個三十餘歲的道姑出來,但見那女子容貌清雅,自有一種不同凡俗的氣質。
錢惟演駐足,定定地看那道姑的背影轉過回廊,這才冷笑一聲,走進內殿。
進了殿,卻見劉娥倚著榻,看起來心情頗是舒暢。
錢惟演心中一沉,道:“太後好像很寵愛妙姑啊!”
劉娥微微一笑:“蘭心慧質、滿腹經綸,很少有女子如她這般聰慧,隻可惜……”
錢惟演隻覺得心頭一絲意念閃過,卻快得捕捉不住,卻問了一聲:“隻可惜什麼?”
劉娥輕歎一聲:“隻可惜……隻可惜她是個出家人,這樣的一個女子,竟然沒有一個好男人懂她愛她惜她,卻任由她江湖飄搖,走上、走上這條路,豈不可惜!”
錢惟演訝然望著太後,方才那一絲意念越發強烈起來,卻仍未能理清,卻隻覺得方才一直緊著的心頭忽然鬆馳了下來。他雖然不明白太後此時的心思,可是卻從這四十年來的默契中,從太後剛才的語氣中,不再擔憂了。他凝神看著劉娥,是什麼時候起,那個由自己手把手教著護著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連自己都看不懂的天下之主呢?
劉娥輕歎一聲:“惟演,你進宮來,有什麼事嗎?”
錢惟演將方才耳房所見說了一下,隻略去江德明之事,才道:“丁謂行事,越發地驕橫,太後打算做何處置?”
劉娥微笑道:“丁謂一輩子小心翼翼,做事滴水不漏,到了此刻還不放縱一下自己,豈不是錦衣夜行了。惟演啊,隻怕你此時也拿不住他了吧!”
錢惟演怔了一怔,強笑道:“太後何出此言?”
劉娥道:“當日逐寇準之時,丁謂亦曾對你言聽計從。你的女兒宛兒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你卻將她嫁給了丁謂的兒子,實在可惜!當然,你以為你可以控製丁謂。但是他現在失控了,對嗎?”
錢惟演拱手道:“臣慚愧,什麼都逃不出太後的眼睛。”
劉娥輕歎道:“你也是為了我,這樁婚姻把我們的利益和丁謂連在一起,所以我們才能夠對付寇準和李迪。”
錢惟演歎道:“但是現在丁謂已經失控了。他操控權柄,排除異己,欺負官家年幼,也根本不把太後放在眼裏。”
劉娥冷冷一笑:“是啊,他已經借我的勢,聯結雷允恭,所謂挾天子而令諸侯。如今我一個月除了朔望日能見朝臣外,其他的時間,所有的朝政隻有他想讓我看到的,才會讓雷允恭呈給我。而他所有的排除異己,都是借我之名。”
錢惟演道:“雖然之前我也認為關洛大臣打擊南黨,的確是我們首要對付的目標。可沒想到,如今我們扶植起了丁謂,反而讓他掌權之後變得一手遮天,我擔心他再繼續這樣下去,關洛大臣一定會反撲,到時候隻怕朝堂不穩,殃及社稷。”
劉娥微微一笑:“子姑待之。”
錢惟演頓時明白,記得這句話卻是源出於“鄭伯克段於鄢”,當下不由一笑,兩人皆已經會意。
錢惟演一怔:“太後有何主意?”
劉娥拿起案上的奏折,遞給錢惟演道:“你先看看這個。”
錢惟演翻了一下,這奏折他在內閣時已經看到過了,此時一看之下就有些明白:“張詠?”
劉娥點了點頭:“張詠鎮守蜀中多年,為朝庭解了後顧之憂,功高望重。如今蜀中已經平定,百姓安居樂業。張詠上書言自己年老體邁,如今腦後又生瘍創,痛楚倍增,請求告老致仕。惟演,你以為應當如何?”
錢惟演心中已經明白:“張大人是三朝元老,自太宗皇帝時候起就鎮守蜀中,若論功高望重,隻略遜於寇準。且他為人性情剛烈,正可以節製丁謂。隻是……”
“隻是怕張詠更難節製,對嗎?”劉娥緩緩笑道。
錢惟演猶豫一下,歎道:“張詠自號乖崖,平時行事一向任性怪誕,時瘋時顛的,以他的性情,往往劍走偏鋒,為人所不敢為,他能為一方大臣,卻難為中樞大臣。臣怕他不分場合地瘋起來,更難處置。”
劉娥放聲一笑:“我何曾不知道張瘋子的為人,可是——”她緩緩地將桌麵一按:“所謂卑而驕之,亂而取之。如今朝中上下,已經是鐵板一塊。我正是要張瘋子回來,給我攪亂這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