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謂氣極,卻不敢發作,隻得壓低了聲音,抬起一根手指,微微指了指散落一地的奏折道:“今日之事,原是丁謂思慮不周,多虧張公提醒,免得丁謂行事差錯。今日所議之事,全當丁謂不曾提過吧!”
副相王曾一直袖手冷眼看著,見丁謂如此狼狽模樣,也不禁暗暗稱快,見丁謂已經服軟,明白此時自然不能讓張詠就這麼真的殺了丁謂,上前一步道:“張公息怒,丁相已經明白張公之意,還請張公收劍,免得誤傷他人。”
張詠對著王曾瞪了一眼:“連你也以為,我在跟他開玩笑嗎?”
王曾嚇了一跳,大步邁上前一把拉住張詠的袍子:“張公,丁謂也是一國之相,便是您再想殺他,也須得上奏太後,再依國法治罪。王曾忝為參政,斷不能看著一國之相械鬥之被殺。您今日若要殺人,便第一個殺了王曾吧!”
“咣啷”一聲,張詠大怒,將劍往地下一擲,指著王曾罵道:“格老子的,老子一劍砍了這龜兒子啥事就都捶平了,哪個要你個瓜娃子來多事!”他在蜀中任職最久,此時一怒之下,不禁一串蜀語罵人之詞滾滾而出。
他這一扔劍一轉頭,丁謂這口氣一鬆,頓時軟倒在地,腦袋一頭碰上門板連帽子都歪了,左右內侍官員們這才敢上連慌忙將他扶起。丁謂怒極,卻也不敢鬆懈不敢吱聲,隻陰沉沉地看了張詠一眼,從齒縫裏迸出一個字:“走!”也顧不得這一身狼狽的樣子,連一個字都沒有多說,慌忙逃離而去。
崇徽殿中,劉娥正拉了小皇帝的手,在教他如何學會看奏折,卻見聽一聲極淒厲地哭腔:“太後——太後您要為老臣做主啊!”
劉娥轉頭一看,險些笑出聲來,卻見丁謂帽兒歪了、臉兒斜了、衣兒破了、靴兒掉了,科頭跣足,一身狼狽,帶著哭腔滾爬進殿,哭訴道:“那那那張詠無法無天,求太後為老臣做主啊!”
劉娥眼疾手快,忙捂住小皇帝的嘴免得他的大笑之聲傳出,這邊不顧小皇帝好奇之至的眼睛還骨祿祿地亂轉,已經將小皇帝塞給閻文應道:“先帶官家去太妃那裏。”
小皇帝還欲掙紮著留下看熱鬧:“母後,我……”
劉娥撫了一下他的頭道:“乖,待母後處理完正事就去找你,去吧!”
見小皇帝依依不舍,忍著極度的好奇心,一步三回頭萬般無奈地去了,劉娥這才回頭含笑看著丁謂:“喲,丁相你這今天是怎麼了?”
丁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太後請為老臣做主,那張詠公然在內閣之中持劍要殺當朝宰相,請……”
還未說話,劉娥截口道:“等一下——”轉頭衝江德明發脾氣道:“德明,你這奴才好沒眼色,還不快服侍丁相淨麵、更衣,先喝杯壓驚之茶?”
江德明忙打個千道:“奴才該死,奴才這就服侍丁相更衣。”說著一使眼色,幾個內侍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將丁謂腳不沾地擁了出去。
丁謂才一張口便兩次被劉娥打斷,這邊身不由已被江德明擁著往外走,這邊還掙紮著回頭努力叫道:“太後——太後——”
劉娥勸慰道:“丁相且放心,哀家必在這裏等你回奏!”
江德明果然能幹,快手快腳地服侍著丁謂更衣淨臉梳頭整冠,連靴子都換過了,又奉上一杯壓驚茶喝畢,才放丁謂出門回殿。
待得再次進殿之時,丁謂再也不複狼狽之相,全身新衣新帽,劉娥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顯得甚為滿意:“嗯,這才是堂堂一朝國相的樣子。說吧,前麵發生什麼事了?”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丁謂第三次訴說,已經是氣餒,再不象剛剛進殿時那股子急吼吼怒衝衝冤比天高的樣子,這身上光鮮亮麗得連他欲開口哭訴,都聲氣不高,竟有些在訴苦:“臣回太後,方才臣等在內閣議事,那張詠一言不合,竟然要撥劍殺臣。朝堂之上,豈能容此凶徒,請太後降罪,否則的話,臣都不敢再立朝綱了。”
劉娥在聽他訴說的過程中,一直皺著眉頭,直至聽完,才將手中的茶碗重重一扣,半帶惱怒地道:“這個張瘋子,又發什麼瘋勁!”這邊關心地問道:“可曾傷著丁相,可曾傷著其他人?”
丁謂一怔,支支吾吾地道:“這、這……”猛然哭訴道:“老臣能夠逃脫已經是萬幸了,若是當真被這瘋子動到,那老臣就不能再見太後一麵了!”
劉娥鬆了一口氣:“哦,那就是不曾傷到了?”正說著,小內侍羅崇勳進來,向太後行了一禮,劉娥問:“內閣之中,有其他人傷到否?有器物損傷否?”
羅崇勳跪奏道:“稟太後,內閣之中無人損傷,也無器物損傷。”
劉娥“嗯”了一聲,看了丁謂一眼,揮手令羅崇勳下去,這才向丁謂笑嗔道:“這張瘋子,開起玩笑來也沒個大小場合,無端端地去嚇唬你。放心吧,呆會兒我傳他來,好好罵他一頓,給你出口氣。”
“罵、罵他一頓?”丁謂腦子一時沒轉過來,天大的事,被太後就當成一口氣就這麼吹散了?心中一急站起來:“太後,這萬萬不行!”
劉娥奇道:“不行?”然後鬆了口氣露出了笑容:“我就知道,宰相肚裏能撐船嘛,何必跟張詠一般見識。不過你饒了他,我不能這麼輕易饒他。留他點老臉,罵就不罵了,傳旨,張詠罰俸半年。”
丁謂張口結舌:“太後,這……”今年是撞到什麼邪啊,先是差點給張瘋子殺死,現在太後又專門跟他夾雜不清會錯意。好在他丁謂一直都是精明能幹之人,越是此時越是要冷靜下來,要是再一著急上火更是說不清道不明達不到目地了。他頓了一頓,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才肅容道:“太後,臣請求重處張詠,張詠在內閣撥劍殺人,並非玩笑,已經觸犯國法。如若再縱容於他,內閣之中豈不人人自危,試問還有何人敢在內閣商議國事。臣今日險些喪生張詠之手,張詠一日若還在內閣,臣不敢再居相位,請準臣辭官歸故裏。”
“啪!”劉娥動怒了,將案一拍斥道:“你這叫什麼,先帝棄我孤兒寡母而去,皇帝還小,我一個婦道人家,如今國事全賴宰相輔佐,你倒好——張瘋子發瘋,你跟他一起發瘋?你是堂堂大宰相,國家無你怎麼辦,朝堂無你怎麼辦?辭官歸裏,這是你做人臣應該說的話嗎?”
丁謂被她夾頭這樣一頓大罵,雖然顯出極為惶恐的樣子,嘴角卻不禁有一絲得意的暗笑,太後畢竟是婦道人家,自己一說辭官,她便嚇得六神無主了:“可是這張詠……”
劉娥斷然道:“張詠不能處置,他這麼多年積功的老臣,這次回京本來就是為了好好賞賜於他,現在忽然降罪,天下人會怎麼說,尤其是蜀人,又會怎麼說?”
丁謂忽然醒悟,劉娥雖然稱為太原劉通之女,從其親族來看,卻是不折不扣的蜀人,張詠治蜀立下大功,光為了這一點,太後都會對他另眼相看三分。
“更何況,”劉娥道:“張詠也隻是跟你開玩笑而已,無傷無損的,頂多算他失儀之罪罷了。張瘋子我知道,雖然小錯不斷,可是大節上卻是拿得定的。他好端端的,怎麼會來殺你,更不要說什麼內閣人人自危,那張詠在蜀中這麼多年,難道蜀中官員都不活了?你也是的,明知道他是個人來瘋,幹嘛去招惹他啊!”
丁謂隻覺差一口鮮血狂噴,他真是冤比天高哪,他差點被人殺了,這老太太夾雜不清,居然還反問他幹嘛招惹人家,天知道,他哪裏敢招惹那個瘋子啊:“太後,臣沒有……”
“好了好了,”劉娥樂得繼續扮演一個不辨是非雜夾不清的老太太到底了:“我知道,一個巴掌拍不響,張瘋子是人來瘋,也得有人陪他演戲。我看你今天腦子就有點跟張瘋子走了,他在前殿撥劍嚇唬子,你就到後殿擲帽子嚇唬我,兩個都一樣夾雜不清。常言道從來都是明白人讓著糊塗人,丁謂啊,滿朝文武就數你最聰明冷靜,怎麼今天也被張瘋子開個玩笑氣糊塗了呢!他瘋他的,你不理他不就是了嗎,以後呢,高興跟他打聲招呼,不高興遠著他。”見丁謂猶不甘心,劉娥截口道:“如今他初回京,我不能不給天下一個交待,也免得人家說你不能容人。放心吧,你頂多再容他一年半載,我就許他告老還鄉,不會讓你頭疼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