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聖時代(3 / 3)

劉娥看了下麵一眼,見了眾臣的神色,也知道大部份如錢惟演所說的一般,一動不如一靜。天是大行皇帝敬奉之物,誰也不敢拿這件事沾邊,稍不留神,便容易被扣上一個“不敬先帝”的罪名。因此寧可增了,不敢減了。

王曾卻是決意先拿天書這件事開刀,大行皇帝晚年信奉天書祥瑞,浪費帑銀無數,眾臣縱然都不以為然,卻也是隨大流居多。天書的事一天不解決,天書之後所帶來的一係列弊端便不能解決。

再說,他此番能為宰相,扳倒前宰相丁謂的手段,並不是很堂堂正正。這種手法從前也有人用過,如王欽若扳倒寇準,丁謂扳倒王欽若時,都是用了些手段。唯其王曾認為自己並非王欽若丁謂一流的人,因此心裏頭更是耿耿於懷,非要做出一番政績來,方能將這件事給自己心裏、給素日交好的同道有個交待。

因此王曾上前一步道:“皇天上帝先後下降天書於先帝,而在此前後,天下又現各種的祥瑞,此乃是上天對先帝獨有的恩賜,也唯有先帝才能享用天書祥瑞。而今先帝已經上仙而去,臣以為,先帝平生所最愛的天書、瑞物等,也應該與先皇帝同歸皇堂奉安才是,萬不可再留人間,免受褻瀆。”

劉娥看了下麵群臣一眼:“眾卿以為如何?”

眾臣沉默片刻,在場眾人多多少少都曾經奉過天書獻過祥瑞,心中對天書事件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結。也許一開始是不相信迫於形勢而為,但是後來時光流逝,天書祥瑞卻成了存在於官場中的一個習慣,不管什麼事情,不好直接開口的,先拿個祥瑞天書的話由起個頭,總是好說些好繞些。

現在王曾提出,將天書殉葬,雖然說得冠冕堂皇,但是在場諸人誰不是官場老油子,聽得出他的真正目的。也許這一實施,將是天書時代一去不回了。

而在場諸人,卻多多少少是天書時代之後提撥起來的。就算是對天書沒有莫名的習慣,卻也是為此敏感,是否這是朝政即將變革的一個信號?而變動,對於還在朝堂站立著的人來說,都是一種讓人不快的預兆。

曹利用舒了口氣,他是澶淵之盟立功而升,後來王欽若弄出天書之事,貶低澶淵之盟,本為打擊寇準,卻也壓抑了曹利用。後來他也轉向擁戴天書,又與丁謂結交,方才能多年坐鎮樞密院,此時見群臣臉色為難,便站出一步道:“臣以為,王相之言有理。先帝平生最愛天書,理應將天書殉葬先帝。”

馮拯大驚,轉頭看著曹利用:“曹侍中你……”

接下來,群臣便意見不一,有讚成天書殉葬的,也有反對天書殉葬的,各抒已見,各有立場,但見引經據典,滔滔不絕。

整個朝堂上沸沸揚揚,小皇帝聽了個暈頭轉向,內心實在有些怯意,不由地轉頭看了看珠簾後麵,劉娥像是看出小皇帝的怯意來,含笑點點頭,低聲道:“官家隻管聽,別怕,有母後呢!”

劉娥端坐珠簾後麵,聽群臣紛爭,手指輕輕扣著桌麵。朝堂吵成一鍋粥似的,或許會嚇壞初坐寶座的人,但她卻不是不知政事的先朝符太後或者小皇帝,吵和亂,她都不怕。

甚至,她近乎欣賞著這一份吵和亂。

本朝例來是奉行“王與士大夫共天下”的主張,輔臣們都是學富五車政事嫻熟,而且各有已見。

在資善堂中召對輔臣議政,看似方便。輔臣們表麵有商有量的,恭恭敬敬的態度,滴水不漏的說話中,說不定哪句話哪個提議下,就藏著陷阱。一個不小心應承或者拒絕不當,看笑話還是輕的,搞不好已經埋下個隱患不知道哪天發作起來才是令人後怕的。

基本上許多大政事的走向,有時候在資善堂召見幾個輔臣時就已經定調,拿到這種大朝會的時候,基本上隻是一種詔書發出之前,讓眾人事先知道些內情,吹吹風而已。

但是有時候,她卻故意把一些政事,放到百官彙集意見不一的這種大朝會上,群臣大紛爭也是理政的必要手段。其實有時候隻是拋中一個誘餌來,看著平時那些含而不露的鋪臣在重大變革麵前,在對手的擠兌之下,此時如果再藏著掖著,那便是將勝利拱手讓人,也不得不爭著將自己真實意見說出來。甚至,在這種爭執之下,有心人可以看出群臣之間的潛流暗湧,誰與誰是真的意見不一,誰跟誰是表麵爭執實則幫助的,誰與誰在哪些事件上爭執那些事上合作的。

劉娥輕輕挪了一下身子,換一個更舒服的坐姿,微笑著看群臣的爭議進行得更激烈,卻有些心不在焉,神馳天外。

今天朝會上,少了那個最會吵也最會鬧的張詠,若是他還在,也許吵不起來了,張詠那個混不吝的脾氣,正理歪理文的武的都有一手,估計誰也吵他不過,更是誰也不敢跟他吵。

丁謂被貶後第三天,張詠便興衝衝地跑進宮來,扔下官帽道:“如今沒老張什麼事兒了,可以將勞什子還給你了,放我自由自在了吧!”

太後微笑:“不行,朝中還需要你這樣的老臣坐鎮!”

張詠哇哇叫:“老臣有的是啊,不是有王曾了嗎?”

太後搖頭:“王曾一個哪夠?”

張詠想了想:“那個——張知白如何?”

太後不動容:“不夠直言。”

張詠再次努力:“魯宗道如何?”

太後仍不鬆口:“直言夠了,輔政不足!”

張詠抓抓頭,繼續找替身:“嗯——,呂夷簡,不行也不管了?”

太後這才笑了:“澡堂子裏泡出來的交情?”

張詠也笑了:“您別說,天底下有一等沐猴而冠的,別看人模人樣的,全身架子靠那身官袍撐著,他也太知道自己是猴子變的,那身官袍是打死不敢在人前脫的,更別說有膽子在市井走卒麵前脫光了還能夠坦然自若的。象丁謂王欽若這一等人,是絕對不敢跟老張在市井中赤裎相見的!”他歪著頭想了想:“或許還有老寇,那也是個跟老張一樣,敢去泡大澡堂子的!”

劉娥回想著張詠的話,心中暗暗歎息,眼見這群臣亂爭,又有幾個是張詠這般敢作敢為的?這邊想著,這邊回過神來道:“諸卿的意見都有很道理……”

眾臣聽得太後開口,頓時亂紛紛的朝堂都靜了下來,各人忙垂首聽命。

劉娥緩緩地道:“大行皇帝駕崩,權臣專政,國家多難如此。我孤兒寡母,獨力難支,要全賴朝中諸位齊心協力,共同輔佐……”說到這裏,聲轉低沉,似有哽咽之聲。

眾臣聽得太後哽咽之聲,也被感染,不禁暗下反省自己方才是否爭吵太過,一齊跪下道:“請太後節哀!”

劉娥這才道:“我恨不能隨大行皇帝而去,隻思量天子尚小,國事艱難,不忍棄之。大行皇帝中道棄我母子而去,已經是世間恨事,不想就連修個皇陵,也頗多波折,思之寧不心痛?大行皇帝生平服禦玩好之具,尚能隨之而葬,天書祥瑞乃是吉物,隨之殉葬必能保大行皇帝百年之後的安寧福祉,我也才能心安。”

王曾大喜,忙率眾磕頭道:“太後聖明!”

劉娥繼續道:“我知道你們有些人顧慮的是什麼,國家多難如此,要靠你們眾臣輔佐。如今山陵事畢,先帝即將奉安,所有皇親國戚也都各得推恩賞賜,惟你們這些宰執臣僚的親戚無有恩澤。因此——”劉娥緩緩:“你等可將子孫及內外親族故舊部姓名呈上備用,朝廷自將推恩部份封賞,便是此番未能全部封賞,這名單仍可留著日後擇吉而賞!”

方才有所顧慮的眾臣聽了此言,皆是大喜,連忙一齊拜倒山呼,感恩不盡。

九月份,大行皇帝園陵建成,稱之為永定陵。兩宮率文武群臣告諡於天地、宗廟、社稷,同時下令將天書與大行皇帝一起下葬。

十月中旬,真宗正式下葬,附神主於太廟,廟樂為《大明之舞》。

十一月中旬,皇帝下旨,以皇太後生日為長寧節,長寧節一切事宜,等同皇帝的生日乾元節。議皇太後儀衛,等同皇帝乘輿。

同時下旨,停用乾興年號,次年起用新年年號,改元為天聖。

天聖者,二人為聖,乃指的是太後與皇帝二聖共掌,然,此時的皇帝,隻有十三歲,尚未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