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笑道:“物以稀為貴,但卻不見得稀者就是上品。論品相者,除了色,還有香與態。正是因為黃白兩色最多,因此這兩色中的上品,便是萬中選一,香氣悠遠,分葉流瓣,自平常中見真國色,倒比那些雖然弄了稀罕之色,卻又香與態不齊全的更見底蘊。”
太後點頭歎道:“官家這話,不僅是品花,也是品人。正是所謂自平常中見真國士,比那弄奇弄險的,更見底蘊。”
趙禎聽得太後教訓為人處事之道,便站了起來聽訓。他這一站起來,眾女都不敢坐著,也一並站了起來。
太後笑了:“這一亭子的人都站著,看來我得趕官家走了,免得他在這裏,大家都不自在。”
趙禎忙道:“兒臣先告辭了。”
太後點了點頭,叫閻文應:“台階甚滑,好生看顧著。”
趙禎去了不久,人也都散盡了。太後照著各人今日的衣衫之色,各賜了一盆菊花去了,郭氏穿了杏黃色衫子,得了一盆黃色的都勝,曹氏得了一盆白色的玉腦,張氏得了一盆紫色的秋萬鈴,郴氏得了一盆紅色的垂絲,王氏得了一盆豆綠芙蓉,其餘尚氏楊氏等人,也各依服色得了賜花。
太後回到崇徽殿,獨自倚著想了一想,便命人請皇帝過來。
崇徽殿緊挨著皇帝住的延慶殿,即原來的萬歲殿,大中祥符七年重修之後,就改為延慶殿。先帝大行之後,太後就搬到延慶殿北的一座無名宮殿中,定名崇徽殿。母子二人住得近,往來也是很方便。
太後不說話,趙禎也不說話,太後回微微長籲一口氣道:“今日幾位小娘子,官家看著如何?”
趙禎張了張口想要說話,臨到嘴邊卻泄了口氣,仍規規矩矩地道:“但憑母後做主。”
太後想著官家方才的神情,除了那次說龍腦品花的時候順帶看了看郭氏,其餘時間雖然目不斜視,但卻好幾次偷偷用餘光看著王氏,心中暗歎一聲“可惜了”,隻得自己開口道:“方才那王氏,官家覺得如何?”
趙禎不想太後頭一個便提起王氏來,又是緊張又是興奮,道:“大娘娘,她——”
太後輕笑著不甚在意地道:“我原本擔心,見了這小娘子後才放心,你舅舅眼光不錯。”
趙禎隻覺得心猛地一緊,抬起頭來驚詫地道:“大娘娘?”
劉娥看著他的神情,有些心疼,忽然後悔起今日順帶召王氏入宮來的決定了,可是事已至此,卻也不得不說了:“她是王蒙正的女兒,她父親沒有功名,隻是個商賈。你舅舅在世的時候,把從德和她的婚事已經訂下了。因在孝中,所以延了三年,拖到現在。因為婚期將近,我想看看小娘子人品如何,隻是不好平白的獨自召她進來,因此借今日花會請的人多,也請她一起過來看看。”
趙禎怔怔地坐著,太後又說了些什麼,他也完全聽不到了,直到太後走過來,輕輕地抱了抱他,心疼地道:“我兒,世間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便是做了天子官家,也須有些不如意之事,且想開些吧!”
趙禎強笑了一笑:“大娘娘,兒臣沒什麼,隻是昨晚沒睡好而已,所以精神短了。”
太後放開手:“那個郭氏,先封為美人,我兒意下如何?”
趙禎點了點頭:“全憑大娘娘做主。”他腦中一片混沌,接下來太後選中誰,他都不在乎了。
太後看了他一眼,實在有些心疼,想了一想又道:“你殿中那個若雨……”
趙禎一下子坐直了,驚詫道:“大娘娘如何知道她?”
太後含笑看著他:“此番也一起封為美人吧!”
趙禎張大了嘴,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忙謝恩道:“多謝母後。”若雨是他“成人”後,楊太妃賜下來的,他雖然對王氏一時動心過,但自知不成,也便不敢再想,但與若雨是從小到大的情份,今日得太後賜封,自然也有幾分歡喜。
安撫了皇帝,送他離開之後,劉娥這才鬆了一口氣,緩緩躺了下來,吩咐道:“呆會兒太妃來了喚醒我。”
雖然躺在床上,太後卻將方才的思路再重新理了一回,今日諸女中,郴氏太大,曹氏又太小,楊氏尚氏門第不夠且待不說,舉止也顯得輕佻,隻能放到妃嬪一路,不宜為後,因此也隻剩下了郭氏與張氏,兩人都是出身將相門第,倒是合適,隻是究竟選哪一個呢。
隻是想不到今日皇帝居然看中了王氏,王氏婉綏柔媚,於普通人家自是宜家宜室,可惜這般人入宮,隻宜為寵妃,不宜為皇後。張美的孫女張氏年紀家世雖然適合,但似乎性格也是這一種的,又聽說皇帝素日裏喜歡的一個侍女,也是這般溫柔嫵媚的性情,官家喜歡這樣的女子,卻不由叫人操心起來了。
她看著官家那酷似先帝的容貌,不禁想到了自己當年與先帝夫妻相處時的情景,皇帝的情性與先帝差不多,本就寬厚溫和,先帝那時候好歹還經曆過諸王爭位的磨練,這才強勢起來。皇帝自生下來就是有個皇位等著他繼承,人人愛著寵著,都不曾看過人間陰暗麵,也不曉得拿出強硬的態度來對人。眼見著他又是個喜歡美色的,自然美色人人愛,但是他卻不曉得如何去克製後宮。若是將來皇後也是個一昧順從的,將來必會後宮生亂。這時候須得皇後是個有剛性的,能做得起皇帝的主心骨,這樣才能夠平安無事。
她依著這樣的標準,選來選去,便選中了郭清秋。一來郭氏之母就是個有剛性又有正主意的人,家教是極放心的;二來郭清秋家世正好,容顏也好,更難得是個心誌剛強,胸有丘壑的孩子,這樣的性子,是女子中最難得的。隻可惜自己安排得不巧了,原隻想省事的,隻順便叫王氏來看一看,誰曉得竟是這樣的絕色,誰曉得竟然讓皇帝先頭一眼看中了她,反而讓自己特意安排的郭清秋失了彩頭。
正想著,就見著楊媛過來了,兩人坐著商議起來。
取中郭清秋,也是兩人商議與的主意,楊媛是因為與她生母交好,從小就已經暗中看好郭氏,因此更加讚同。當下就道:“官家如今這樣子,得挑個大方老成的人,才好照顧他。彬氏曹氏年紀小了些,還一團孩氣,如何能做中宮。張氏性子太軟,尚氏楊氏隻好做個妃嬪。依我看,郭氏最好。”
劉娥點頭:“你說得很是,楨兒的性格像先帝,極為寬厚,待身邊的女子定會很好,六宮諸妃都會照顧周到。皇後若選個沒主見的,隻怕難以鎮服六宮。郭氏端莊大方,見我時也不卑不亢,將來與官家相處,能夠和諧互補。”
楊媛也高興起來:“好,那就郭氏。回頭姐姐下了詔書,我立刻讓宮裏準備起來。”她說到這裏,不禁一笑,熱切地道:“姐姐,再多選幾位娘子一同入宮為妃吧。過幾年,多生幾個孫兒,咱們老姐妹倆弄孫為樂,就挺好的。”
劉娥失笑:“我盡日忙著朝政,哪有這功夫啊。”
楊媛一愣,訕訕地道:“那不是過幾年嗎?”
劉娥收了笑容,淡淡地道:“那就過幾年再說吧。”說著道:“既然婚事定了,我自會讓人擬詔,令郭氏入宮,先為美人,待我們細看性情定了,再立為中宮。”
楊媛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見劉娥麵露倦容,有些訕訕地起身:“那我就先去準備了,姐姐也累了,好生歇息,休要太過勞累。”心下卻是暗歎一聲,自己本擬勸太後,待皇帝大婚之後,便可還政,老姐妹也好清閑幾日,但不想話頭剛挨著邊,她便已經不悅,隻得不敢再說。
劉娥看著楊媛,心中也是暗暗歎氣。楊媛從不理政事,也的確是太過天真。難道她真的以為,先帝駕崩,新帝繼位,就天然是萬姓擁戴百官俯首?若是這樣的話,哪來的太祖黃袍加身,哪來的太宗兄終弟及。
她以為皇帝能大婚了,就能主政了嗎?朝臣之不遜,親王之野心,又有哪一個,是還在年少的小皇帝能夠控製得住的。
還政,還誰之政,是還權臣之政,還是還懷著太宗野心的王叔之政?
兩人俱都相對無言,恰在此時,忽然聽得外頭一片吵鬧,劉娥頓時問道:“外頭誰這麼吵鬧?”
如芝進來回奏:“回太後,剛才是小公子與燕王郡主在玩耍時,沒提防兩人溜到這裏來,方才正要抱去給太妃,不想吵著了太後。”
劉娥撫頭歎道:“卻又是這小猢猻,待叫他進來,我好生罵他一頓!”
如芝忙叫乳母抱了兩人進來,卻是劉美的幼子劉從廣,因劉美死的時候他尚在繈褓之中,太後憐他失怙,便接他入宮,視如親生。那劉從廣自幼在宮中長大,又得太後寵愛,自是生得淘氣無比,雖然今年才是五歲,但卻是鑽洞跳牆,爬樹打鳥沒有不敢做的,四個嬤嬤加四個內侍都看不住他。卻是今日燕王妃帶了小郡主進宮,那郡主才四歲,恰從廣也在保慶宮玩,楊媛一時不慎,以為同齡兒童必能玩到一起來,便叫奶媽送與與從廣一起玩。
不想從廣淘氣,拉著小郡主偷偷地撇開乳母帶著她溜到自己素日裏常來玩的崇徽殿來。也不知道這兩個加起來才九歲的小兒,怎麼竟在十幾個服侍的人眼皮子下,鑽假山爬狗洞地溜了這麼遠。
兩個小孩忽然出現在崇徽殿中,又沒有嬤嬤跟隨,又渾身是泥濘,頓時將崇徽殿中人嚇了一大跳,一邊忙要抱了他們換衣服,小孩子正得意,忽然要被抱走,自然又哭又鬧了。
此處離保慶宮也不遠,楊媛那邊正找得雞飛狗跳,十來個嬤嬤得到消息如蒙大赦,連忙趕了過來,這才抱著兩個已經換衣梳洗完畢的小祖宗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