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問明了經過,直搖頭歎氣:“雖說淘氣的太淘氣,你們也太無用了。”卻見從廣笑嘻嘻地拉著小郡主,一點也不害怕,太後故意沉下臉道:“從廣,你可知罪?”
從廣撲到劉娥的懷中,假哭道:“嗚嗚嗚,從廣想太後姑母了,太想太想了,從廣同小郡主說,太後姑母又慈祥又溫和,太後姑母最疼小孩了。”
劉娥歎了一口氣,遇上這小猢猻她除了歎氣又能怎麼樣,她自臨朝以來政務繁忙,偶而燥煩不安時,便讓乳母抱了這小猢猻來吵一吵鬧一鬧,倒也頗可消煩解悶,一來一去可不就縱容壞了他。這小從廣雖然淘氣,卻甚是討人喜歡,不僅太後,連楊媛同官家閑了了喜歡抱他過來玩一玩,宮中規矩多,氣氛大多沉悶,有這個麼小孩來鬧一鬧倒也好多了。
劉娥輕歎一聲,卻也不禁想起了皇帝小時候,也是一般的淘氣可愛,隻不過後來做了太子,又做了皇帝,一重重負任壓下來,逼得個小孩子硬生生提早變成一派大人的舉止來。從廣過幾年也要送出宮去,更何況他身上又沒有擔著個國家,有諸多不得已之處,由著他淘氣,又還能有幾年呢。
這樣一想,卻又把要責備的心又息了,抬眼著看兩個穿紅著綠的小兒女站在眼前,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地笑了起來,招手叫楊媛過來道:“你過來看看,這兩個站在那裏,可不是七月七的一對摩喉羅,隻差握兩隻蓮葉蓮花了。”
楊媛一看也笑了,湊趣道:“以我看,倒不是摩喉羅,倒像是觀音大士跟前的一對金童玉女呢!”
劉娥心中一動,再仔細看著兩個小孩,喃喃地道:“金童玉女?”
卻說趙禎離了劉娥這裏,有些失魂落魄地走著。閻文應是他肚裏的蛔蟲,見他如此,故意歎了一口氣,道:“唉!”
趙禎正沒好氣,瞪他一眼,道:“你歎什麼氣?”
閻文應故作愁眉苦臉地道:“奴才是想剛才那位王小娘子,唉!”
趙禎被引起了注意力,瞪他一眼,道:“人家好好的小娘子,輪得到你嘴裏提起。”
閻文應卻麵現急切之色,悄悄在他耳邊說:“奴才做了一件錯事,求官家救我。”
趙禎好奇心起,叫跟的內侍們退後些,自己拉了他問:“你又做錯了什麼,要我救你?”
閻文應苦著臉道:“奴才以為官家還想同王小娘子說說話,所以剛才自己一機靈,就叫送王小娘子出宮的人,先領王小娘子出後苑東門前,先到太清樓坐坐。如今想來她還在那裏呢……”
趙禎急了,輕踢了閻文應一腳:“你還一機靈呢,你這是一犯蠢,竟還讓人在那裏等,你可知小娘子的名聲是最要緊的。我們趕緊去。”
閻文應先輕輕自扇了一耳朵,忙領著趙禎去了。
太清樓就在東門附近,王小娘子本以為賞過花,領過太後賞賜之後便可出宮,誰曉得宮人原是引著她往出宮方向去的,不想快到時候,卻引她到一處樓閣裏,請她坐下喝茶。
王小娘子閨名淇,她本出身普通富戶,能夠攀交到太後外家,已經是僥幸之至了,哪裏曉得居然還能夠有機會進宮拜見太後,更沒想到會撞上官家。方才已經嚇得心裏怦怦直跳,好不容易見過駕,以為可以回去,哪曉得到了門前又引到這裏,不由心中不安,心裏怕得不敢問原因,卻也不敢不問,囁嚅半晌才敢道:“敢問姐姐,可是宮中貴人還有何事?為何到這裏喝茶?”
那引她到此處的宮女,也隻知道是上頭有人要留她,亦不明原因,但她甚是機靈,隨口編了個由頭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有幾個宮殿在修葺,這陣子工匠正在東門搬動東西,怕衝撞了小娘子,因此請小娘子在這裏先喝杯茶,等他們人走了,再送小娘子出去。”
想來這王小娘子這輩子也進不了幾回宮,怕也找不到人與她對質去。
王淇也不敢多問,隻得坐下來喝茶,不想沒過多久,就見著一對主仆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嚇得她連忙站起來,又忙著把手裏的茶盞放到桌上,匆忙間還把茶盞放歪了,那茶水便斜著一滴滴流下來,先流到桌上,過得片刻又沿著桌角一滴滴落到地上來。
隻是此時兩個當事人都不曾理會這個,趙禎這邊聽到王小娘子在太清樓,急急趕過來。他坐的禦輦,跑起來比王小娘子快,等禦輦到了樓前,他又跳下禦輦急急跑進來。閻文應跟著禦輦一路跑過來,又跟著他跑進樓裏,隻累得就差伸著舌頭喘氣了。
趙禎跑進來的時候,就見著那淺綠衫子的少女正在喝茶,因著他的跑進來,嚇得站起,便如一隻受了驚的小兔子一般。此刻他的心裏也有一隻小兔子,在他的心口亂撞,隻撞得他心口發疼。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隻覺得口幹舌燥,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王淇隻比他驚嚇更甚,哪曉得才一會兒,又遇上了官家。方才她不小心撞上皇帝,當時初見之下,隻覺得心底就是一句詩“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待得知是官家時,嚇得不敢再看他。可心裏雖是這樣想著,坐在那裏賞花的時候,卻又忍不住偷偷去看他。她隻道自己坐在下首,無人注意,因此就時不時偷偷看他。她一邊看著,心裏卻是酸楚的,這裏坐著的每一個小娘子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偷看他,但唯有她是沒有資格的。她這輩子見他的機緣,很可能就這一回了吧。心裏越是這樣想著,那看向他的每一眼,都是那樣充滿了渴望、無望、絕望,但那每一眼,都是貪婪,都是明知道是非份之想的痛苦與矛盾。她想,她就看這一眼,就這一眼。那些小娘子們,都是可以嫁給他的,不管是為妻為妾,那都是與他有著名正言順的緣份。而她與他唯一的緣份,或許隻能在她年老了以後,悄悄對著孫女說,我年輕的時候進過宮,還見過官家,官家看我的時候,比看聖人娘子都要多呢。
趙禎看她的時候,太後坐在趙禎身邊,是看到了。但她看皇帝的時候,因為坐的位置太遠,太後是沒有看到的。但是,趙禎雖然離她遠,卻是有所感應的,有時候他會忽然覺得有一股熾熱的眼神在那樣絕望和貪婪地看著他,等到他看過來的時候,甚至還能捕捉到她未曾逃走的眼神。
他以為那就是兩心相許,但等到太後與他說明真相的時候,他又以為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如今這室中,兩人的距離那樣近,但她卻那樣低著頭,一言不發,他不禁又懷疑起自己的感覺來了,那一刻他恐懼地直想轉身逃走。太丟臉了,他怎麼可以將一個臣下之婦,以這種莫名的理由強留下與自己獨處一室呢。這要讓大娘娘小娘娘知道了,她們會怎麼失望呢,這要讓太傅知道了,他們會怎麼說他呢,這要讓若雨甚至是將來的皇後知道了,她們會怎麼看他呢。更重要的是在她的心裏,會將他當成什麼人呢。
就在他腳步緩緩往後退了一步的時候,就聽得那少女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就這一眼,讓他的腳步再不能動彈。這少女的眼中,充滿著猶豫、矛盾、無助和渴望。這世間什麼都能看錯,唯有相愛的兩個人的眼神是不能看錯的。
趙禎不由自主,一步步走向了王淇,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臣女單名淇,淇水的淇。”
他說:“是‘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的那個淇嗎?”
她低下了頭,輕輕咬著下唇,道:“不,是‘送子涉淇,至於頓丘。’的那個淇字。”
趙禎怔住了,忽然間心如錐刺,但見王淇眼圈微紅,卻是向著他行了一個禮,垂首走了出去。
那茶水一滴滴的落下來,落在地麵上,輕輕一聲,又是一聲,仿佛是誰的淚珠落下一樣……
閻文應看了兩人眼神,本準備悄悄地向那宮女打招呼退出去,好讓兩人有機會獨處,哪曉得王小娘子才答了兩句話,自己就走了。
他惴惴不安地看著趙禎,卻見趙禎眼圈也紅了,隻看著王淇走出去的背影,但自己卻是一動不動。
她剛才的話,似是多此一舉,淇奧的淇,就是涉淇的淇,都是指的淇水。但兩人引用的詩句,卻是完全兩首不同的詩。
他引用的是“瞻彼淇奧,綠竹猗猗。”那首詩最後一句是“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意思是看淇水彎彎,綠竹蔥盛。有才華君子,如金錫般莊重,如圭壁般無暇。但心底寬廣,倚在馬車邊,可以和他開玩笑,他也不會生氣的。
他想說,雖然我是君王,但你在我麵前,也可以放鬆些來說笑。
她引用的卻是“送子涉淇,至於頓丘。”那首詩後麵還有一句的是:“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意思是桑葉未落的時候,是豐茂華美的。感歎鳩鳥被桑樹所迷,猶如女子為男子所迷一樣。但是男子沉迷於情愛,猶可安然脫身。女子沉迷於情愛,那就無法解脫了。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眼睜睜地站在那裏,看著她就這樣一步步走出了他的世界。
這個秋天,他初遇了她,初遇了愛與心動。
這一天裏,他見到了她三次。第一次見到她,他問了她兩句話,她什麼也沒說。第二次見麵,在眾人麵前,他隻能偷偷看她,他覺得她也在偷偷看他,可惜兩人始終未曾四目相交。第三次見麵,他問了她兩句話,她回了兩句話。
她對他,一共說了二十四個字,就走完了他們之間一生的緣份。
這個秋天,他的愛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