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用剛剛出京才兩天,又一道聖旨追到,原來又追查出曹利用為景靈宮使時,私自將景靈宮之錢貸放出,於是再度降為崇信軍節度使,房州安置,並命內侍楊懷敏護送。房州,也是屬於曆代流放的終端之地,太宗時也曾經流放秦王趙廷美至此。名為護送,實為押送的內侍楊懷敏,卻曾經是受過曹利用責辱處罰過的人。
曹利用看到楊懷敏時,知道自己的結果已定。一行人走到襄陽驛站時,曹利用不堪楊懷敏羞辱,自盡而亡。
曹利用一案中,曹家兩個兒子也同時除去所有官職,收沒先皇所賜官宅,罷其親屬十餘人等。就連張士遜也以庇護之罪,也罷去參知政事副相之職。
總算太後念在曹彬大將軍是開國功臣,曹利用隻是曹家旁支,雖然嚴辦了曹利用、曹汭等人,但是僅僅處分了涉案之人,並未動及曹彬嫡係本支之人。
曹彬的孫女曹氏,此番本為後妃之選,也因此擱置下來,直到多年之後,這位曹家小娘子,才又再度進入宮庭之中。
曹利用的死,傳入京中,燕王元儼的病,立刻從假病被嚇成了真病。
消息傳入大內,太後大為關心,立刻派了最好的太醫前去看病,一日三賜食,頻頻表示關切。
崇徽殿中,太後倚著軟榻,大感煩惱。
如今朝中太缺少她自己的人了,錢惟演因被人攻擊說是外戚不可用,於是她罷了錢惟演的樞密使之職,改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鎮國軍節度使留後,又兼了景靈宮使。錢惟演知道以自己的外戚身份,必會受人排擠,索性放棄樞密使之職,退入幕後。
太後起用張耆為樞密使,兼侍中,接替了曹利用原來的位置。張耆是太後除了錢惟演之外最信任的人,當年太後被逐出襄王府,整整十年被先帝藏在張耆府中,此後太後輔佐先帝,一步步走過來,她對張耆的信任,僅次於錢惟演。
而朝臣們的排擠錢惟演,也令太後寒心,她執政時雖然起用王曾魯宗道張知白呂夷簡這些北人,也為了先帝時過於重用南人官員而而進行調節。這些人經曆過天書之事,已不如當年的王旦寇準那樣不能容南人,但骨子裏卻是一樣的。隻是變得更圓滑了些,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位高自然也要權重,如今又漸漸地開始排擠南人。但如今又有了些手段,排擠南人是次,主要還是要節製太後為主。
饒是太後久理政事,略差一點也要被他們壓住了。排擠錢惟演,就是防著太後權力過大,調配太過容易。張耆雖然才能學問輸錢惟演一籌,本因丁憂而告假,此時也隻得奪情起用。
就這樣,前幾天還有人上書,說是官家已經年滿十五,且又既然大婚,太後應在官家大婚之後還政撤簾。此奏折一上,正應著長寧節前燕王和曹利用合謀,欲請官家親政奪權的事情上,太後大怒,立即將那叫範仲淹的小臣貶出京去。
煩,所有的事情都叫她煩心,本來以為所有的煩心事在長寧節前都已經結束了,從此之後安享太平。
可是長寧節之後,她莫名地多了許多煩亂。人生的每一個關口,都是一堆煩亂的事情在等著她,解決一件,又出來十件新的。
王曾魯宗道等大臣們的態度,也許例來如此,可是去掉曹利用這些刺兒頭之後,忽然這些桀驁不馴的態度變得叫她難以忍受,一件件從前她肯忍耐的事情,現在也變得不願意再姑息了。
也許真是她已經忍耐得太久了,所以,她現在沒耐心再退讓了。
她需要廣布人手,讓她可以發號施令,行動自如。
太後想到這裏,再也沒有耐心繼續倚著,她站了起來,走出殿外,在廊下來回走動著,盤算著。
聯姻是最快捷最有效可靠的辦法之一。想到這裏,她不由地懷念劉美,那個默默在她身後支持了四十年的兄長,卻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已經撤手而去了。她又有些暗暗埋怨他的過於謹慎,竟然早早將自己一兒一女的親事都安排給平民之家,如今隻剩得一個才五歲的小從廣,雖然與燕王郡主訂下親事,隻是兩個小孩子年紀都太小,這門親事有名無實,一點牽製作用都沒有。
懊惱了一會兒,尚宮令如芝捧著靈芝茶上來道:“太後,且用杯芝茶,定定心再想吧!”順帶問上一句:“太後今日看起來好似有些煩躁。”
太後點了點頭:“嗯,我在想,從廣太小了,唉!”
如芝服侍太後也將近四十年了,從當年的紫蘿小院一直追隨至今,那年一起服侍的如蘭早已經嫁人生子,唯有她還跟著。太後也不薄待她,特地為了她前所未有地設了一個司宮令的稱號,宮中原來的女官隻到了尚宮為最高,唯有司宮令在尚官之上。作為太後的心腹,如芝自然知道太後的意思,想了想笑道:“太後,廣哥兒雖小,可他還有已經成人的兄姐啊!”
太後沒好氣地說:“你這不是白說,從德和妤兒早結了親事了。”
如芝陪笑道:“同胞的兄姐固然算,可是表親的兄姐,也是兄姐啊!”
太後眼睛一亮:“你是說——”轉而笑道:“好,好,果然正是合適。”
過了數日,太後下旨,賜婚燕王第三子趙允迪娶錢惟演之女錢姍。
又過得數日,賜婚錢惟演長子錢曖娶太尉郭守璘之女,即新皇後郭氏之妹;賜婚錢惟演次子錢晦娶隨國大長公主之女郴氏。
辦完這三樁婚事,太後派人請了皇帝過來。
“倘若官家要親政,首先要做的事是什麼?”趙禎料不到太後一開始,竟然是這句問話,不禁怔住了。回過神來,嚇了一大跳,連忙跪下道:“母後何出此言,兒臣萬不敢當!”
太後歎了口氣,伸手拉起皇帝,歎道:“這是怎麼了,咱們自己母子說說私底下的話,也這麼生分起來。”
趙禎站起來,依言坐在太後身邊,心裏仍有些惴惴不安,前些時候幾個臣子們上書要求太後還政的事,他也聽說了。初聽到的時候,他嚇了一跳,急得差點要跑到太後麵前去說明,他自己是從未曾想到過此。
皇帝成年就要親政,太後始終是代掌國政,這些事他自然知道,隻是在他的心中,覺得此事甚為遙遠,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件事會這麼早擺到了自己麵前。而大臣的上書,太後的盛怒,更是忽然把他推到了太後的對立麵上去,令他與太後的母子關係生了隔閡,這並非他的所願。
“母後,”趙禎小心翼翼地說:“天下國政,還不能離開母後,兒臣也還掌不了政事,那些上書的事情,兒臣事先並不知道,還請母後明察。”
“我知道。”太後安慰地拍拍他的手:“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最了解,楨兒從小到大,就沒有做過一件讓母後煩心的事情。”
趙禎鬆了口氣,露出微笑:“母後,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咱們都不必再提了。”
太後輕輕搖了搖頭:“怎麼能不必再提呢,你總有一天要真正長大,母後也要老的。”她握住了趙禎的手:“楨兒,我知道你雖然不說,心裏還是想的。”
趙禎漲紅了臉,隻叫了一聲:“母後——”
太後抬手止住了他,含笑道:“你是我的兒子,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兒子的心事。男孩子總想證明自己已經長大了,從此在人前有一番作為,自己能當家作主,建功立業,是與不是?”
趙禎終於抬起頭來,看著太後含笑的臉,說:“是。”
“這是好事,”太後的聲音十分沉靜,窗外那一池靜靜開著的蓮花香氣彌漫著整個水殿,酷暑之氣到此也變為一片蔭涼:“你有這個心,我自然要成全你。”
太後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動著,忽然道:“本朝疆域多少,自何處起何處終?天下共分多少路,有多少州縣,因何而得,因何而分?”
趙禎怔住了,好半日才道:“如今天下共分十八路,府三十,州二百五十四,監六十三,縣一千、一千……”他初聽之下,本以為很容易,不料報到縣的數目時,忽然間有些想不起來了,不禁臉一紅道:“兒臣學業不足,慚愧萬分。”
太後含笑擺手,繼續問道:“現如今天下戶數多少,稅賦多少?如今案件多少,囚犯多少?米何價、布何價、茶葉何價?天下十八路分布何在,有多少州縣,出產何物,出產多少,州、府、軍、監諸要員能知道多少?”
趙禎怔住了,不知道太後為何此刻忽然考究起這些事情來,他怔了好一會兒才道:“兒臣、兒臣去問問……”
太後收了笑容,繼續道:“這滿朝的文臣大臣,以何得升遷,有何長處,有何短處?若你想撤掉其中任何一人,可有何名正言順的辦法?若是要把整個四品以上的官員全部撤換,你能否有辦法備有他人,而不影響政事?”
可憐趙禎才不過十六歲的年紀,被太後劈頭這麼幾句,完全呆住了。
太後的聲音有一種奇異的冷靜:“你明日可以去問,去查,去備好了答案來回我。可是,天底下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沒有一成不變的答案。”她伸手推開窗戶,指著窗外那一池蓮花,聲音如同冰棱一樣脆而冷:“就像這一池蓮花,你今天數清楚開了多少朵,可是明天呢,後天呢,花開了多少朵,就跟今天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