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抬眼看去,見太後站在窗邊,一陣微風吹來,吹著她的夏衣輕揚,窗邊的絳綃簾輕揚,滿池蓮荷隨風輕揚,唯有她是唯一峙立不動,任憑八方風起,仍凝重如山。
趙禎忽然有些明白了:“那,兒臣要怎麼樣才能數得清這一池蓮花呢?”
太後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拉他同立窗邊看著一池連花,聽著太後的語聲在身邊一字字告訴他:“我數得清,不但今天數得清,而且明天、後天都數得清。因為我天天就這麼看著一池蓮花,我熟悉每一朵花盛開和凋謝的經過。我知道哪一枝已經是盛極而衰,哪一枝會馬上凋落,哪一枝已經冒出嫩芽……甚至,哪一枝還藏在水底下。”太後抓住了趙禎的手,她的手冰涼而有力:“可是想要掌握著一切,你還得看到水底下哪裏有潛流,哪裏有暗礁,這一池春水,看似平靜而繁花盛開,可是水底下的潛流隨時會把人拖下去而滅頂,無所不在卻不知道在何處的暗礁,也隨時會叫人翻船。”
趙禎暗暗心驚:“潛流,暗礁?”
太後歎了一聲:“這天下,坐之不易啊!皇位是一盆火,坐不好會烤焦了自己。唐代末年多有幼主繼位,因此宦官作亂、藩鎮割據、朋黨之爭,引得五胡亂華,中原板蕩百年。多少朝代隻傳得一代兩代,便被滅亡。本朝開國至今,太祖太宗先帝,無不是步步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地,把這大宋江山,支撐到如今,終於見著了國泰民安的局麵。記得當年契丹進犯,兵馬到了澶州城下,當時我服侍著你父皇,見著他書房裏鋪天蓋地的軍報,他幾天幾夜的不吃不睡,十餘天下來,頭發白了一半,為的是江山在肩,他的一句話,決定著幾百萬人的生死存亡,關乎著天下安危、大宋萬年基業、社稷安危。怕的是萬一一字說錯,一步走錯,何以對天下、何以對祖宗、何以對後世?”
趙禎隻覺得心一陣陣地收縮,不由地抬頭叫了一聲:“母後!”
太後握著趙禎的手,道:“先帝大行之前,他對我說,他心疼我,因為他這一去,將來的國事就要我一肩承擔了。他承擔過,所以他知道其中之難。”她握著趙禎的手,走回禦座坐下,道:“當初太宗皇帝有八子,對諸皇子們考察曆練了多年,變更再三,才擇定了你父皇。又看他經辦過京中賑災、平蜀中李順之亂、處理契丹事務等事務都辦得極好,這中間磨練了十年後,這才將江山交他你父皇的手中。你父皇晚年才得了你,不曾叫你曆練過,這皇位就交托到你手裏了。這些年來我諸事庇護著你,你自小一帆風順,實是未受過挫折,未經過曆練。可是,官家啊,天下興亡係於一身,權力越大責任也越大,這其中種種壓力和辛苦,非言語能表。你能明白嗎?”
趙禎的聲音低低地:“兒臣知道,潛流和暗礁……可兒臣現在,什麼都還承擔不了。”
看著趙禎臉色蒼白,太後含笑拍了拍趙禎的手,她的聲音鎮定:“這沒什麼,這天底下的事還不都有個坷坷坎坎的,要是什麼事都伸手可得順風順水,倒不正常了。”
趙禎看著她鎮定自若的臉,忽然心生慚愧道:“兒臣如何能與母後相比?”方才隻這麼看一池蓮花,他心裏卻猶如從懸崖峭壁生死殺場走了一圈回來,然而太後的鎮定和安撫,卻讓他的心平靜了下來。
不過是一會兒功夫,讓他的心境完全不同,每次和太後相處,都會讓他有新的認識和發現,讓他驚異和讚歎。
先帝是他的父親,他敬仰他尊崇,可是他卻崇拜母親。從小到大,他雖然大部份時間是在楊太妃那裏度過的,但是太後讓他迷惑和崇拜。小時候,男孩子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問題,到了太後那裏就煙消雲散了,她似乎什麼都知道,什麼事都難不到。
先帝去世的時候,他害怕得要命,連楊太妃也害怕,隻有太後在,她領著他手,一直走上金殿,把他領上皇位,握著他的手一步步教他怎麼做皇帝。
坐在崇政殿和太後一起閱批奏折,他得花上好幾天時間,才能把一個奏折的來龍去脈弄清楚,決定如何發落,坐上一整天,就覺得累不堪言。太後麵前堆積如山的奏折,小事當場批下,或召了輔臣奏議,或者到了大朝日公議。一日四三個時辰下來,她舉重若輕輕鬆自若,絲毫不累,也絲毫不難。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象太後這樣精力充沛,太後身邊二十來個內侍女官輔助太後處理事務,外頭翰林院諸大學士、滿朝文武,竟然都跟不上她的思路她的行動。
而她又不止是這些讓他驚奇,他小時候頑皮,把所有的詩文背得混雜不堪,太後頭也不抬,哪一句出自何書何頁何句,一句句理得清清爽爽,那時候他就非常迷惑地想,怎麼她什麼都知道呢?
這些年她身為太後,基本上隻讓他看到她在處理朝政,她在執掌天下。可是永遠在某個偶而的時候,飄進他耳中一言半語,讓他去想象另一個母後。
那天在金明池,新進的一批才人們在騎馬比箭,他讚好,楊太妃卻懶懶地說了一句:“比太後當年可差遠了?”他卻驚異了,那個高高在上端凝如山的人,也會騎射,也如下麵的尚才人一般,紅衣如火抬手射鵠?
那一次大壽前幾天,宮中奏樂,他看到太後倚榻臥著,聽到一個音節時眉頭皺了一下,他後來走出去悄悄一問,果然是這一個音節上走了調,於是他知道了,太後很懂音樂,但是,他從來沒看太後提過。
那一天看奏折,看到永安軍奏報去年占城稻麵積擴大,收成增加,於是順口問了一聲:“這占城稻是什麼時候開始種的?”然後大學士晏殊很奇怪地說,占城稻是當年太後首種成功的,天下皆沐恩德,怎麼官家不知道嗎?於是他又知道了一件關於母後的事。
細想這些點點滴滴,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令他驚異莫名。有時候他覺得沮喪,他是她的兒子,為什麼她深藏不露卻無所不知不所不精,而他自己卻是樣樣稀鬆平常呢?
她甚至不曾為這個責怪過他,她經常讚賞他鼓勵他,可這種讚賞鼓勵,是母親對兒子寵愛式的,那種“官家近日又大有長進了”的口吻,在他眼裏,跟誇獎“從廣昨日又長了一顆牙”式的誇獎也沒什麼區別。
想到這裏,趙禎不由地說了一句:“兒臣怎麼比得上母後?”
太後看出他的心思來,輕輕鬆鬆地說了一句:“那是你年紀還小啊!”
趙禎漲紅了臉:“兒臣年紀已經不小了。”他頂了這一句,又覺得很沮喪:“可是,對朝政還是難以著手!”
太後哈哈一笑:“這算什麼,誰又是天生聖人,還不是曆練出來的。”自家的兒子自家愛,趙禎雖然自我感覺沮喪,但是在她的眼中無處不好,這孩子寬厚克已,仁愛孝順,她眼中一掃而過莫說各皇族宗室無人可比,便是連帶算上其他年青才俊,也都要遜他一籌。數將過來,也隻不過比先帝略差這麼一點點而已。
皇帝如今的年紀,也和當年她初遇先帝時差不多,隻不過當年她遇先帝,是逃難貧女和一朝親王,自是仰視的眼光。如今是母親看兒子,自是俯視的眼光。也因此當今天子在她的眼中,終究是比先帝差了一點點。
但是就算是先帝,也是三十歲上才繼得皇位,而且此後也有她一直在旁邊輔佐,更何況如今官家還小,更是不必著急。
她看著趙禎的神情,知道他有些求好心切,凝神一想道:“去了天雄軍的陳堯谘,你可知道?”
趙禎點了點頭:“兒臣記得,是已故樞密使陳堯叟的弟弟。”忽然想起方才太後問他“滿朝的文臣大臣,以何得升遷,有何長處,有何短處”的話來,又忙道:“他是父皇考中的進士,善射,是個神箭手,好像聽說還脾氣暴燥。”
太後滿意地點頭:“不錯,這就是察人,朝中文武之臣,你得把他們的好惡來曆都掌握。”然後就轉了話頭:“陳堯谘曾經對我說起過一件趣事,如今我倒想說給你聽聽!”
趙禎忙洗耳恭聽。
太後道:“陳堯谘善射,當世無雙,他亦以此自矜。一日射於家圃,偏有一個賣油翁,立而睨之,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堯谘不忿就質問他‘吾射不精乎?’那賣油翁卻說‘不過是手熟罷了。’說著便取一葫蘆置於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沾油。”
趙禎道:“這一手絕枝倒也難得。”
太後輕鬆道:“也不算難得,手熟而已。堯谘是個神箭手,一天不知道要練多少回射箭,積了多少年下來。那賣油翁天天賣油,這倒油的手法,隻怕練得比堯谘更久更多。”她抬頭含笑看著皇帝:“知道為什麼跟你說這個故事嗎?”
趙禎隱隱明白了一些她的心思,忽然間有些哽咽:“母後!”
太後伸手,替皇帝整了整衣領,慈愛地道:“母後並不比你聰明比你強,但母後比你多了四十年的時間,來觀察掌握這一切。天底下的事,就這麼簡單,唯手熟爾!我的皇兒,將來一定會比母後做得更好!”
趙禎一陣激動,陡然間信心百倍,昂首看著太後道:“母後放心,兒臣將來一定會做得更好,一定會有手熟的時候。”然後跪下:“可是目前,兒臣還需要母後繼續訓政。”
太後拉起了皇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