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太後忽然大笑起來,笑了幾聲,卻一股無奈之情湧上心頭:“我現在才明白太祖皇帝當年陳橋驛上,黃袍加身時的心情。世人都說他早有預謀,隻怕當時他也是……騎虎難下了!”
回想她稱製以來,這多年的樁樁件件,一開始從曹利用到王曾,不斷地有臣子們或明或暗地使用手段要她“還政”,實在是不勝其擾。對這些臣下們的舉動,她自然也不會毫無表示,修晉祠,頒律令等種種措施,原意是為了提高皇太後的權威和聲望,打消那些“還政”的聲音,孰不料所有的事會越演越烈,到如今的請求封七廟,獻武則天圖,是她誤導了這些人,還是他們誤會了她?
到如今,她真的是勢成騎虎,還是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的心動和期望在慢慢地膨脹開來呢?
太後眼中的寒意更重,她轉過頭去,看著懸掛在壁上的武後臨朝圖,陷入了沉思。
錢惟演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道:“臣請太後早做決斷,以安百官之心。”
太後凝視錢惟演,忽然道:“是安百官之心,還是安你錢惟演的複仇之心?”
錢惟演渾身一震,看著太後,有些不敢置信。
太後看著他,眼中是說不出的失望與憐惜:“縱然先皇一直視你若手足,可是,你終究忘不了吳越王錢俶的死,四十多年來,你一直對趙氏皇朝懷恨在心,一直想複仇,想顛覆趙宋江山,是不是?”
錢惟演深吸一口氣,鎮定地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臣父當日降宋,也是抱著必死的覺悟來的,我為人子怎會去想什麼複仇。四十多年過去,恨意早已經淡了。我也並沒有刻骨銘心,不共戴天。太後想多了。”
太後反問:“是嗎?那你告訴我,當年許王寵姬在西佛寺的事情是不是你的手筆?李妃的父親李仁德是怎麼死的?許王又是怎麼死的?”
錢惟演不再狡辯,反而抬頭與太後對視:“太後為何知道這麼多?”
太後歎了一口氣:“當年你我常常相見,我與惟玉更是朝夕相伴,許多事總有蛛絲馬跡。待我執政後,去細查當年案卷,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惟演,這麼多年,你是不是一直在利用我?利用我達成你複仇的野望。”她問這句話的時候,心亦是寒的。
錢惟演卻道:“太後對自己未免太沒信心,如果太後沒有超凡資質,縱使旁人再怎麼推動也走不到今天。您已站在高台之上,向上一步是登天,向下一步是無底深淵,還是早下決斷吧。”
太後長歎一聲,無力地擺手:“你下去吧!”
錢惟演退出去了,一室寂靜。太後站起來,一遍遍地撫摸著畫上的武後畫像,輕輕地歎了一聲:“你當年一定也曾遇上過與我一樣的兩難之局吧?”當年武後殺二子,奪江山,唐氏宗族被屠殺殆盡,是怎麼樣強烈的欲望,會讓人下這樣的狠心手段。
而她,做得到嗎?
她於皇帝之位隻有一步,觸手可及,千古以來難道就真的隻有武則天成為了千古一帝嗎?
回想當年,在澶州城下看到蕭太後千軍萬馬中的一襲紅袍,是那樣的遙不可及,可是到了今天,她也擁有了這樣的地位。她已經是一國之主,她的製令也形同皇帝的製令。
她看著眼前的武則天像,卻漸漸地與四十多年前,在蜀中逃難時所見到的武則天廟中塑像重合在一起。武則天廟中,那一年,她在則天廟,聽著計辭對她與李順講述著武則天昔年的故事時,才十三歲的劉娥怯生生地問計辭:“女人也能做皇帝嗎?”而今天,這一句話,她卻要在問自己了。
她不曾想到過蕭太後的位置,而今她已經坐上這個位置。那麼她和武則天呢,當年她也絕對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有可能達到武則天所建立的功業一樣,成為一國之君,成為一個女皇帝。
而今,成為一個女皇帝,成為一個象武則天一樣的女皇帝,穿上龍袍登上龍椅,讓天下人都拜倒足下,讓千百年後的每一個人,聽到她的故事都會雙眼閃亮。這種強烈的願望,在她的心底燃燒著,讓她想要大聲地呼喚出來。
過得數日朝會,恰好皇帝不在,太後忽然開口問道:“諸卿可知,唐武則天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滿朝嘩然,眾人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誰也不敢站出來應答。
隔了很久,太後輕輕地歎息一聲:“就沒有人能夠回答得出來嗎?”
忽然隻聽得下麵一個聲音大聲道:“武後是唐室的大罪人!”
太後萬料不到有人如此大膽,仔細看去,這人卻是參知政事魯宗道,此人一向勇直敢諫,但是此人素不謀私,太後亦是借重他來整肅朝綱,見是他站出來,便覺得有些頭疼,臉上卻不表露出來,隻淡淡地道:“為何下此斷語?”
魯宗道大聲道:“武後幽嗣皇,改國號,傾覆了大唐天下,怎麼不是大罪人?武後與高宗是夫妻至親,若無高宗便無武後,可是高宗死後,她竟不能報先帝之恩,衛夫君之子。殺二子再囚二子,人間的恩情倫常全然喪失,又怎麼不是大罪人……”他還待滔滔不絕地再說下去,太後氣得臉色煞白,不等他說完,便拂袖退朝而去,將魯宗道獨自扔在朝堂之上。
回到寢宮,太後倚在床上,隻覺得一股邪氣硬在胸口,憋悶無比,她深深呼吸了許久,這口氣還是沒有順過來。嚇得身邊的宮女內侍們撫胸的撫胸,奉茶的奉茶,好一會兒,太後煞白的臉色才漸漸轉緩過來。江德明忙道:“太後,要不要奴才傳太醫來請脈?”太後揮了揮手:“不必了,不許驚動皇上與楊媛。”江德明乖巧地道:“是,奴才讓太醫來給太後請個平安脈。”太後點了點頭:“這倒罷了!”
江德明吩咐下去後,見太後神情仍是不快,忙討好地道:“太後,有樣東西,不知道太後喜不喜歡。”太後淡淡地道:“什麼東西?”江德明眼珠子轉了轉,退後兩步讓出位置來,便有兩名宮女捧著用錦鍛蓋著的東西上來,江德明卻跪了下去道:“奴才要請太後饒了奴才的罪,奴才才敢請太後看這裏麵的東西!”
太後好奇心起,亦是知道江德明這般說,必不是要緊的大罪,淡淡地道:“有什麼要緊的,你且起來吧!”江德明笑道:“是、是!”這邊退到宮女的身邊,伸手掀起錦鍛。
忽然隻見一陣金光耀眼,太後被閃得閉了閉眼睛,這才能睜眼仔細看去,一個宮女捧著皇帝大禮儀所用的儀天冠,另一個盤子裏放著袞龍袍和九龍玉帶。
太後看著這一套龍袍冕冠,不知不覺地已經站了起來,走了過來。她輕輕撫摸著龍袍,沉默不語。
江德明察言觀色,輕輕地道:“要不,太後先試試合不合身,隻當是試穿著罷了!”見太後不語,這邊與兩名宮女,小心翼翼地服侍著太後,取下鳳冠後袍,然後,換上了冕冠龍袍。
江德明將一人高的銅鏡推到太後的麵前,太後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由地驚呆了。鏡中人穿著帝王的冕冠龍袍,以君臨天下的睥睨之姿,俯視著眾生。她是如此地陌生人,卻又是如此地熟悉。
她坐了下去,靜靜地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很久,很久。
太後換下冠冕,此時內侍羅崇勳進來稟道:“官家在外求見,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太後“哦”了一聲,道:“何不早來稟告?”
羅崇勳忙道:“奴才見太後歇息了,所以不敢驚擾太後。”
太後嗯了一聲,道:“還不快請!”江德明忙率人先帶著冠冕退出,羅崇勳引趙禎進來。
趙禎聽說今日朝堂上太後大怒,心中不安,連忙過來請安。
魯宗道得罪太後,已非此一樁事了。前幾日太後將方仲弓的議立劉氏七廟的奏折示於眾臣,眾臣皆不敢言,唯有魯宗道越眾而出說:“不可。”並質問眾大臣說:“若立劉氏七廟,則將嗣皇置於何地?”
去年皇帝與太後一起出幸慈孝寺,太後的大安輦在帝輦前麵,又是魯宗道說:“婦人有三從:在家從父,嫁從夫,夫歿從子。”請太後讓皇帝先行。
然而太後對魯宗道仍十分寵信,凡有諫言一般都能當即采納,斷無像今日這般拂袖而走。想起自太後執政以來,已經有樞密使曹利用、昭文相丁謂、昭文相王曾、集賢相張士遜、參知政事任中正、樞密副使晏殊這些兩府重臣,都先後因忤太後旨意被罷免,今日魯宗道公然令太後大怒,是否也會步這些宰輔大臣們的後塵而被罷免呢?
趙禎心中惴惴,他自小就知道母後主見甚為堅定,素有文韜武略,曾為了自己能登大寶,花了無數心血。是以素來對她是又敬又畏,說話行事從來不敢輕易逆她心意。今日話題太過敏感,他不得不有所表示。
趙禎走進殿中,見太後氣色甚好,倒不像方才聽說到的,說是太後今日下朝氣色極差,心中略安,由衷地道:“兒臣見大娘娘的氣色還好,兒臣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