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聖之令(3 / 3)

太後端詳著官家,這孩子長得越發像先帝當年了,且性情溫和孝順,從未惹太後生氣過,因此太後雖然對他管教甚嚴,但是每次看到他來,總是嘴角不由地有了笑意:“不過是一時逆了氣,喝口茶就好了,難為官家記掛著。”

趙禎謹慎地引入話頭:“今日魯參政實不應該衝撞母後。”

太後看了他一眼:“官家認為魯宗道今日的諫言不應該嗎?”

趙禎覺得此話頗難回答,想了一想道:“朝議的內容,另作別論。隻是不管議什麼事,為人臣子者,實不應該如此衝撞無理。”

“官家啊,”太後歎了一口氣:“人無完人,對待諫臣,尤如一杯苦茶,取其清涼解火,就顧不得苦口難受了。”

趙禎心中一鬆,臉上卻不敢顯露出來:“大娘娘的心胸,兒臣不及也。”

“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太後說:“我貶過王曾張士遜晏殊,何以獨對魯宗道一直手下留情?”

趙禎知道太後又在教他治國之道,每到這種時候他心中總是又喜歡又緊張,深恐說錯一句,看到太後眼中失望的神情,哪怕隻是一掠而過,也實是他最難受的時候。當下惴摸著答:“大娘娘一向心胸寬廣,豈無容人之量。王曾等人,都有擅權之嫌,唯魯宗道心底無私,大娘娘縱不取其言,也取其人品寬容一二。”

太後點了點頭:“此其一也。”

趙禎知道接下來的才是重點,連忙用心傾聽。

“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候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太後喝了一口茶,在古銅獸爐升起的香煙中緩緩地道來,更令人覺得如天音般一字字地傳入趙禎的耳中:“為天子者,要有自己的諫臣。唐太宗為何重魏征,若論治國,魏征謀略不及房玄齡,決斷不及杜如晦,所能成者,能進諫也。”

太後站起來走了兩步:“都以為自古以來,臣子們做諫臣難,人人都當自己是屈大夫,怨望的詩也寫了上千年,明著暗著,找個托詞寫什麼閨怨宮怨、香草美人的……”

“撲,”趙禎聽著太後的調侃,不由地笑出聲來,見太後轉眼看過來,連忙收了笑容坐得端端正正的。

太後看了趙禎一眼,笑道:“想到什麼了?”

趙禎忍笑道:“兒臣這才明白,為什麼自漢唐以來那麼多治國平天下的名臣大儒們,居然也會傳這麼多宮怨閨怨的詩來。”

太後不理這孩子打岔,繼續道:“孰不知,臣子難覓好君王,而為人君者要尋一個好的諫臣,卻也是極難。有些臣子,你聽他們拿著大道理挾製你吧,他自己心底,卻不知道想的是謀利還是擅權;也有的臣子,寬以律已、苛以求人,一葉瞻目、不見泰山,國計民生他隻會人雲亦雲,你打個噴嚏他都有三天三夜的大道理等著你,以駁上位者的臉削上位者的麵子為樂事,所謂不怕犯顏隻為求名者……找一個好諫臣,不但要有直言敢諫的勇氣,還得有剛直不私的胸懷,還得有誠心敬上的心地,更要君臣相互明白和寬容。因此上君臣遇合,也是相難,千年之下,也隻有寥寥幾樁佳話罷了。”她說到這裏,停了一下,趙禎連忙親手遞上茶去,太後喝了一口茶,見趙禎認真地聽著,才又道:

“所謂君臣遇合,如唐太宗以魏征為諫臣,可魏征先仕李密後仕建成,卻直至太宗朝才能夠一抒胸懷,成了唐太宗的一麵明鏡。太祖皇帝以趙普為諫臣,當年趙普上表章觸怒太祖,表章被撕成雪片,趙普卻粘好表章,第二天再繼續呈上來……”

趙禎不禁歎道:“趙普好韌性。”

“然而,趙普卻也隻能做太祖的諫臣。”太後斷然道。

“為何?”趙禎問道。

“因為隻有太祖爺和趙普,才能那份信任和默契,這份信任和默契,其他人是勉強不來的。”太後不便細說太祖駕崩前後朝中的紛爭,隻得一句話點到即止,轉而道:“太宗皇帝任用寇準為諫臣,當年寇準為了進諫,可以在太宗皇帝轉身而去時上前硬扯住他的袖子拉回座位上來——”

趙禎啊了一聲:“好膽色!”

“然而,”太後歎息道:“寇準為人過於剛強自大,他是太宗皇帝一手提撥,對太宗皇帝有敬畏之意,然到了先帝跟前,便不免有些剛愎擅權的舉動。所以一朝天子用一朝諫臣,以免臣下坐大,太阿倒持。”

“所以魯宗道就是母後的諫臣吧!”趙禎悟道。

“不錯。”太後頷首:“我也需要一個我自己的諫臣。皇兒,你將來也會找一個屬於自己的諫臣,隻要有一個真正可以起到以人為鏡的諫臣,便可終身信之,要讓他一直留在你的身邊,哪怕他會把你氣到要殺了他,你也要取用心而容他忍他,要有可納萬物的帝王胸懷。”

趙禎卻似乎捕捉到太後有意避過的一個話題,他低頭沉思了片刻:“那麼,父皇的諫臣是誰呢?”

“你父皇麼……”太後眼中有一絲的閃神,立刻又鎮定下來:“你父皇為人謙厚,善能納諫,你父皇的諫臣最多,李沆、寇準、李迪等人,都是你父皇得用的諫臣。就連魯宗道,也是你父皇發現的人才,特地留給我作諫臣的。”她的話沉穩有力,充滿了不可置疑的尊崇之意。

然而她的心卻是被這一句話而起了歎息之意,真宗一生,的確沒有一個真正留得住的諫臣,這也的確是一件憾事,若非如此,也不會弄後期王欽若等人擅權弄鬼。然而,真宗畢竟是她的丈夫她的君王,莫說她不許別人對真宗的處事治國有任何非議,便是連她自己偶而閃過一絲否定的想法,都會覺得有些不應該。

趙禎自然懂得她的意思,想了想忽然笑道:“母後說最重要的可以終身信之的諫臣,隻要有一個足矣。父皇也肯定有一個終身信之的諫臣,隻不過母後沒說罷了……”趙禎停了一停,見太後疑惑地看著他,方才慢悠悠地說道:“便是母後!”

“噗——”太後看了半日見他不說話,正端了杯茶在喝,一聽這話,不由地把茶噴了一地,指著他笑著說不出來:“你你你、你這孩子好的不學,倒越發會說奉承話了。”

趙禎正色道:“母後日常教導兒臣,都是做人的大道理,治國的大策略。母後深通謀略、心懷天下,既然在父皇身邊這麼多年,母後才是父皇可終身信之的人,也是唯一能夠終身進諫父皇的人。”

太後收了笑容,搖了搖頭:“不,母後不是諫臣。”

趙禎不解地看著她:“不是?”

太後歎道:“諫臣不僅是進諫之用,更是位列朝堂上的一個衡器,有一個剛直不阿,不畏天子的諫臣立於朝中,那些大大小小的臣子們,行事也得掂量三分。像丁謂這樣的前例,是萬不可再發生了。諫臣不但是鑒君,更是鑒臣。人人都在這麵大鏡子前,收斂幾分。一個心底無私,毫無情麵的諫臣,用來節製臣子們的結黨擅權,是最好不過了。所以,我會包容一個諫臣,也必須留著一個諫臣。”太後的聲音極為冰冷,聽在趙禎的心中更是寒氣直冒:“官家,這就是帝王之道,用人之術。每一個臣子的安排布置,留與棄,都如同棋子,要從全盤考慮。”

趙禎恍恍惚惚地出了崇徽殿,也不知道何時坐上了禦輦,等禦輦停下來的時候,已經在保慶宮了,楊媛站在宮門前,似已經等了很久,見他下輦,連忙迎上去將他帶進內殿,又迸退左右,這才悄悄地問:“官家,事情怎麼樣了?”

趙禎臉色仍有些蒼白,忽然笑了一笑道:“小娘娘,楨兒慚愧得緊,原以為他們在朝堂上胡說八道,大娘娘一定會生楨兒的氣——”他頓了一頓,見著楊媛滿臉憂色,忽然笑了。

方才他正在保慶宮內,忽然聽閻文應來報說魯宗道在朝堂上頂撞了太後,楊媛聽了具體情況後,忽然臉色一變,便要他立刻去崇徽殿向太後請安,並請求治罪魯宗道。

楊媛自他去後,便一直懸著心,卻見趙禎頓了一頓又繼續道:“魯宗道什麼也改變不了,母後要做的事,誰也左右不了。”楊媛的臉立刻變得慘白,卻見趙禎反而微微笑了起來:“小娘娘太關切楨兒,所謂關心則亂吧!卻忘記了其實在大娘娘的心裏,對楨兒的好,並不亞於小娘娘啊!”

“方才你們談了些什麼?”楊媛忍不住問。

“談了……”趙禎的笑容綻開:“大娘娘教我帝王之術。”

“帝王之術啊!”楊媛鬆了一口氣,頓時覺得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看著趙禎坦然笑著,心中忽然酸楚了起來。

年輕真好!

什麼都不知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