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宸妃之死(1 / 3)

天聖七年,參知政事魯宗道去世。魯宗道病重時,趙禎親來問疾,又賜白金三千兩。魯宗道死後,太後親自臨奠,追贈兵部尚書,又賜諡號“肅簡”二字,可謂生榮死哀。

魯宗道是天聖朝有名的諫臣,他敢直言,太後又還能納他之言。自魯宗道去世之後,再無人能夠阻止太後威勢的日益擴張。朝中又興起了“太後稱帝”的風聲,且越演越烈。那次太後雖然為魯宗道所阻,不曾建立劉氏七廟,卻下旨令天下避後父劉通之諱,同本朝太祖稱帝之後,令天下避其父趙弘殷之名諱一樣,劉通避諱,已經視同帝王了。

此時錢惟演雖然已經罷了樞密使,改判河南府。然而惟演托病久留京師,遷延不赴。

太後的母族薄弱,長兄劉美早已經去世,遺下二子劉從德與劉從廣。太後對這兩個娘家侄子寵愛異常,視出已出。而劉美長子劉從德亦不負太後所望,十四歲便自殿直遷至供備庫副使。太後臨朝,逐步栽培劉從德,先是以崇儀使真拜恩州刺史,改和州,又遷蔡州團練使,出知衛州,改恩州兵馬都總管,知相州,提升極快。

怎奈劉從德畢竟年輕,太後又欲真正的栽培於他,不想他成了紈絝子弟,便一直派他在地方上曆練,一時之間,還不能真正掌朝理事。劉從廣更小,今年才八歲,更不抵用。

因此朝堂上,太後還是更為倚重劉美的妻舅錢惟演。錢惟演的諸子,也都是由太後指婚,長子錢暖娶了當今郭皇後的妹妹,次子錢晦娶的是太宗最寵愛的女兒獻穆大長公主之女,三子錢暄尚小,他的長女當年嫁丁謂之子,次女則由太後賜婚嫁燕王元儼的兒子趙允迪。

這一重重的政治聯姻,如同一張細密的網,將太後與錢惟演的關係聯得密不可分。此番王曾被罷免,已經有人傳說繼任的會是錢惟演。錢惟演亦有此意,此番更揚言:“吾平生不足者,惟不得於黃紙上押字爾。”古來任命宰相,當在黃麻上書寫詔書,錢惟演在人臣中爵祿位皆已經算得極高,此次更是問鼎於宰相之位。

這於當今首相呂夷簡來說,不能不是一重極大的壓力。

天聖九年,秋風飄搖,離太後祭晉祠以及發布《天聖令》,也已經有兩年了。這兩年裏,世事如同輪盤緩緩轉動,一件件事演變過來,已經不容朝臣們再盲目樂觀下去了。

呂夷簡手抱一卷畫軸,進了崇徽殿。

太後笑道:“夷簡帶來了什麼?”

呂夷簡行禮道:“臣為太後獻上一副唐武則天的畫像。”

“哦,”太後微眯了眼睛看著呂夷簡:“唐武則天的畫像?”

太後在衡量呂夷簡的來意,呂夷簡不象王曾,兩個人都很機敏,但是機敏的方式不同。王曾有時候會屈就會設套以掌握權勢,但是得勢之後寧可失勢,關鍵性的地方是半步不讓,這一點頗令太後惱火,終於積蓄怒氣到貶他出京。但是王曾反而不在乎,他現在仍在想辦法謀求複相,為此也可能做一些讓太後開心的事,但歸根結底,他的讓步反而是為了最終的不讓步。他爭取上位時費盡心機,卻不會為了保位而屈誌。

但是呂夷簡則有一點深不可測,他是個四兩撥千斤的高手,他對太後的旨意,頂多是勸,沒有硬頂過,看上去有些平庸,卻是做事老到穩妥之至,讓人挑不出毛病來。他不太肯出言,但若是開口,必然十拿九穩,道理充足,又不至於頂著了太後。

天聖七年王曾罷相,相位空缺了好一陣子,太後曾屬意於錢惟演為相,但是呂夷簡身為副相,多年來處理國政,實是接手王曾的最好人選。後來魯宗道進諫,太後才勉強立了呂夷簡為相。但呂夷簡雖然升為首相,太後卻又加恩封其為昭文館大學士,令其去監修國史,首相之位,名存實亡,此時又遇錢惟演之威脅,地位實在是搖搖欲墜。

太後看著呂夷簡,很想猜測一下他的來意,呂夷簡也進獻一副武則天像的用意是什麼,就算是要討好太後,前麵已經有一個程琳獻過了,拾人牙惠的事,不應該是一個當宰相的人會做出來的。

還是——他這副畫像,有什麼特別的用意?

太後閉了一下眼睛,發現自己居然到現在還沒有猜到呂夷簡的用意來,心中大為好奇,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這些年以來基本上臣子們還沒走到她麵前,她就能夠猜到他們想要對她說什麼,有什麼意圖了。

這個素日不顯山不露水的呂夷簡,真會是一個有份量的宰相嗎?太後睜開了眼睛,微笑著輕揮了一下手,示意把圖軸打開。卻見圖軸緩緩展開,先是露出一個身穿黃袍的中年女子,迎風獨立神情肅殺,明顯是畫的唐武則天,旁邊似有幾句詩句。不及細看,但見圖卷繼續往下展開,卻出現畫著一個青年男子側身回望。

太後凝神望去,卻見圖軸已經全部展開,隻見圖像正中站著武則天,卻是立於一高台上,那高台周圍倒著散亂的蔓藤,台下一個青年男子孤獨背向而行,卻又似有不舍,側身回望。太後細看那詩句:“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雲可,四摘抱蔓歸。”

“太子賢的《黃台瓜賦》?”太後緩緩地吐出這一句話:“呂相想暗示什麼?”太後的眼光,寒如利刃,呂夷簡雖然低著頭,卻也能夠感覺到這眼光中的鋒芒殺氣來。

呂夷簡輕歎一聲跪下,隻說了一個字:“忍。”

“忍什麼?”太後冷冷地問。

“忍心!”呂夷簡抬起頭來,道:“非一般人之功業,須有非一般人之心性,可以滅五倫絕親情麵不改色,這就是忍心。武後有四子,殺二子流一子囚一子,又有二女,殺一女殺一婿。其餘孫輩,殺戳更是不在話下,至此,天下便無不可殺之人。此是第一重忍心之事。”

“滅五倫絕親情,也隻算得第一重嗎?”太後端坐著,表情淡然,手中的長指甲,卻已經深深掐入龍椅的扶手之中。

呂夷簡磕了一個頭道:“唐高宗時,大唐疆域萬裏,平高麗定西域,萬邦來朝齊拜天可汗,於當時實無一國可配敵,無一處不歸心。武後稱帝,卻有吐蕃默啜可汗入侵,揚州徐敬業起兵,外憂內患,險些影響國基。能以天下大亂為無視,此第二重忍心也;能以兩國交兵而無悔,此第三重忍心也!”

過了良久,整個崇徽殿中一片寂靜,靜得如同落一片葉子下來,都會有鏗然之聲。

好一會兒,太後才淡淡地道:“說完了?”

“是,臣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呂夷簡的聲音很平穩,並沒有什麼激昂之聲,甚至聲音也不高,剛才說那一大段話,也是略顯低沉的語氣。

“既然說完了,江德明——”太後的語氣之平淡,跟呂夷簡也不差上下:“送呂相!”

呂夷簡伏地,默然行三拜九磕大禮,行禮畢,依然不發一言,默然退出。

呂夷簡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後,太後極其緩慢地起身,像是驟然間老了十歲似的。旁邊侍立的張懷德連忙上前扶住太後。

太後緩步走到《黃台瓜圖》前,緩緩地伸出手觸摸著畫卷,喃喃地道:“忍心?三重的忍心?”忽然間,心頭血氣翻湧,整個人晃了幾晃,但聽得耳邊有宮人尖叫之聲,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趙禎聽到消息,說是太後忽然暈眩,急忙趕了過來。他走進寢宮時,床頭垂下簾子,太醫正在請脈。

趙禎靜候太醫診脈畢,才問:“太後的脈象如何?”

太醫忙施禮道:“皇上放心,太後脈象倒還好,隻是一時血氣翻湧,方才有一刻鍾左右的暈眩,隻要靜心安神,吃一點鎮靜平複的藥就好了。”

趙禎忙道:“那就好,你好好為太後診病,若是太後大安了,朕重重賞你。”

這邊太醫退下來了,趙禎親自看著火熬好了藥,又親手端上來給太後。太後輕歎一聲:“皇帝,我原沒事兒,天這麼熱,你功課要緊,又趕過來做什麼呢?”

趙禎忙道:“兒臣一聽說母後身子欠安,什麼心思都沒有了。讓兒臣今日服侍母後用藥,等母後安歇下來,兒臣才心安!”

太後凝視著他:“你心中有何不安?”

趙禎道:“兒臣是母後十月懷胎所生,母子連心,母後身子欠安,兒臣自然心中不安。”

太後凝神看著趙禎跪在床前,那少年獨有的純真與爽朗,他有這麼年輕的心,夕陽斜照在他的身上,竟是可以透明而過的。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充滿了孺慕之情,既有兒子對母親似的依戀,也有對父親似的崇拜。她伸出手去,輕輕地撫著他的發邊,含笑道:“母子連心,嗯,我兒說得很對!”

夜深了,劉娥依然未睡,她叫人取下了那兩幅不同武則天圖,取而代之的,是真宗的畫像。眼望畫像,心潮起伏,往事曆曆猶在眼前一一閃現。

自十五歲時,桑家瓦子相識,此後四十年相伴相依,終身攜手,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自己,是他把一個瓦子裏賣唱的歌女,變成今天權傾天下的皇太後。他把他的兒子、他的江山全然毫無保留地交到了她的手中,想起他在臨終前,眼中仍充滿對她的信任,說:“軍國大事皆由皇後處分。”

她想起了那道著名的《黃台瓜賦》,則天大聖皇帝有四個兒子,為著權力殺了兩個兒子,仍然還有兩個兒子。而她,卻隻當今有皇帝這一個兒子,雖然他並非她親生,但是自從他一出生以來,她就抱在手中,親手喂養,親自教育。他人世間第一聲稱呼,就是叫著她:“娘——”他一直以為她是自己的親生母親,是那樣的信任她崇拜她依戀她,願意為了她一個讚許的眼神,而努力去學習,去做好她所交待的每一件事。

她想:我真的要傷害他嗎?我就算做了皇帝,固然是好,可是我已經六十多歲了,還能有幾年可活?我若死了,皇位還不是要仍然回歸到他的手中。我什麼也改變不了,就為了我要披一下龍袍,我要殺多少反對的諫臣啊!

猶記得已經去世的魯宗道的那一聲大喊:“武後是唐室的大罪人!”似仍回響在耳邊,那“無高宗便無武後……竟不能報先帝之恩,衛夫君之子”當時盛怒之下,根本不曾聽進去,可是深夜回想,竟是字字驚心。

武則天當年為登龍位,將滿朝文武血洗一番,這才可以改朝換代。如今又比不得唐朝時,大唐疆域萬裏,於當時實無一國可配敵,無一處不歸心。而本朝開創艱難,疆域隻得唐朝的一半,且北有契丹虎視眈眈,西邊夏州又擅於趁勢作亂。若是朝中不穩,則契丹夏州必會趁火打劫,則邊境戰亂又起。

且若是邊境動亂,則江南蜀中等地,亂象剛剛收複,將又會不穩。想幼年逃難蜀道,親眼目睹種種慘狀,又會有可能再度發生嗎?而天下征戰上百年,好不容易這十幾年才安定下來,難道說腥風血雨再度掀起,天下又將大亂嗎?亂象一起,實不知這域中,再能是何人之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