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宸妃之死(2 / 3)

如今若論內外國境,實不能與武則天時相比,時局不利,妄動無益,還要斷送已經取得的基業。善為政者,當審時度時,進退當在自己的控製之中。

千秋功罪,此時隻懸於她的一念之間。

夜色深沉,崇徽殿內,太後竟一夜不寐。

第二天,在崇政殿內,錢惟演和程琳侍立兩邊,看著太後親手將武後臨朝圖扔進火盆之中。武則天的畫像,在火焰中嫋嫋飄動、卷曲,直至化為飛煙。

太後起身入內,隻留下了一句話:“我不能有負先帝,有負大宋朝的列祖列宗,有負天下的黎民百姓。”

天聖九年年底,太後下詔,明年起改元為明道。

宰相呂夷簡加封中書侍郎,並賜金帛。

呂夷簡接旨謝恩後,輕撫聖旨,喃喃地念著:“明道?”明道二字,雖然也有日月之道的意思,喻示著日月同輝,但終究比之天聖二字的直接,是更淳和一些。那麼,太後真是要明大道,做慈母了嗎?

呂夷簡眼望長空,他的心,更疑惑了。

明道元年,仍是春寒料峭時,錢惟演走進了上陽東宮,那是真宗的順容李氏所居的地方。李氏本從守先帝的永定陵中,自那次八王探陵的事件之後,太後下旨,讓她移回宮中居住。

此時李順容已經病得很重了,自去年秋天起,就一直纏綿病床。太後和太妃都過來探望過,禦醫也一直侍候著,隻是她的身子,卻依然漸漸枯萎了下去。經過這一個冬天,病勢漸漸沉重,禦醫說,她已經沒多久時間了。

太後把錢惟演請了來,她的語氣中有些迷惑:“惟演,李宸妃想要見你!”見錢惟演微微一怔,又加了一句道:“就是李順容,我前日已經封她為宸妃!”

錢惟演很吃驚:“我隻是一個外臣而已!”

太後看著錢惟演:“宸妃自幼在你家長大,原是錢家的舊婢,她如今想要見你,必是有些話要對你說吧!”

錢惟演沉默不語,李宸妃祖上曆代皆是錢家舊部,她八歲入錢府為婢,十五歲入皇宮,二十四歲生下當今皇帝,此後自崇陽縣君、才人、婉儀、順容等一步步升上來,如今因她病重,太後憐惜,升為宸妃,更是列於諸妃之上,僅次於太後了。

太後對李宸妃一直懷有戒心,不僅僅是因為她是趙禎的生母。當年入宮最早提起話頭引起太後產生借腹生子念頭的劉美夫人是錢惟演的妹妹,為太後挑選宜男宮女的張太醫原是錢惟演的家醫,最後懷孕生下兒子的李宸妃,卻又是錢府送進宮的舊婢。這一層瓜葛聯係得太深,是錢惟演至今不得為相的原因,亦是太後防著李宸妃的原因。

李宸妃入宮三十年,從未再與錢府有任何聯係,至此垂危之際,卻又提起要見故主,太後沉默片刻,還是同意了。

錢惟演走進殿中,但見李宸妃靜靜地躺在那兒看著他進來。

錢惟演行了一禮:“錢惟演見過宸妃娘娘。”見李氏的神情有些詫異,忙道:“太後已經下旨,封娘娘為宸妃。”

李宸妃輕咳了幾聲,蒼白如紙的臉上泛上一層病態的紅暈,淡淡道:“多謝太後的恩典!”

錢惟演恭謹地道:“不知道宸妃娘娘召臣,有何事吩咐!”

李宸妃目不轉睛地看著錢惟演,錢惟演雖然已經六十多歲了,但是文武雙全保養得宜,舉止間依稀仍可見當年風貌。李宸妃靜靜地看著,忽然垂下淚來,哽咽著道:“請錢大人坐!”

錢惟演謝過坐下,看著李宸妃忽然有些不安,勉強笑道:“宸妃娘娘的氣色甚好!”

李宸妃拾起枕旁的絲帕拭淚,淒然一笑道:“我知道自己是不成了。我這一生——”她深吸一口氣,平息一下情緒,才輕輕地道:“我這一生也就這麼過了,如今快要死了,容我放肆這麼一回!”她看著錢惟演,淡淡一笑:“公子,一別三十年,你怕是早就忘記我的名字了吧!”

這一聲“公子”驚得錢惟演陡然站起,看著眼前憔悴支離的女子,心中一酸,似乎這三十年的時光忽然倒轉,依稀可見三十年前的梧桐樹下,那個溫柔似水的小丫環也是這般凝望著他,叫著他“公子——”

錢惟演一句“你是——”到了嘴邊,卻始終無法將眼前人的名字叫出口來,腦子急速地運轉,卻始終想不起眼前人的名字來。

李宸妃輕輕一聲歎息,吟道:“‘蓮花落盡餘蕊,梨花落地成茵。’我進府的第一天,公子和小娘子正在賞花製香,就拿這兩句,給我們起了名字!”

李惟演“啊”了一聲,一個名字衝口而出:“蓮蕊,你是蓮蕊!”

李宸妃淡淡一笑:“嗯,我叫蓮蕊,她叫梨茵,我們是同一天進府的。”她看了看身邊的老宮娥,那宮娥向著錢惟演微微一禮,輕喚:“公子!”

錢惟演看著二人,心中受到了極大的震憾,他跌坐回座,竟是不能再發一言。

梨茵看著李宸妃一眼,帶著侍從的兩名宮女,輕輕地退下。

李宸妃輕輕地咳嗽道,錢惟演回過神來,他走到床邊凝視著對方,竟是不能相信,這中間已經隔了三十年了。

李宸妃微微一笑:“三十年了。公子,三十年前你不開心,三十年後你還是這樣不開心嗎,為什麼?”

錢惟演心中一怔,卻不禁茫然地輕問自己:“為什麼?”

李宸妃的聲音低低地,卻是說不出來的淒涼婉轉:“公子的書房裏有一幅畫,從來不讓人看到,公子經常怔怔地看著這幅畫出神,從來也看不到身邊的人。我偷偷地看過這幅畫,後來,我終於看到了畫上的人。”

錢惟演啊了一聲,驚駭地看著李宸妃:“你、你什麼都知道了?”

李宸妃低低地嗯了一聲,道:“你故意畫得不象,衣飾都是前朝的,可是我一看到她,就什麼都明白了。她像九天玄女一樣地美,讓人隻能遠遠地看,卻不敢走近。她、她原是一個能教任何人都服氣的人,見了她,我才知道什麼叫死心塌地。她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教人不敢不忍不願拂了她的意……”

錢惟演怔怔地看著她:“蓮蕊,這些年來你什麼話都不說,你心裏的苦,也從來沒有人知道。是我對不住你,我若是早知道……”早知道什麼,早知道蓮蕊喜歡他,他會不會仍將她送進宮去,他卻是說不出來了。

李宸妃凝視著他,輕輕一歎:“公子,一切都是蓮蕊心甘情願的,你不必掛在心上。”她低低地一歎:“當年,你看不到近在眼前的人,一生亦是自苦。公子,你、你倘若能夠稍稍轉頭,看一下眼前的人,何以一生自苦呢!”

錢惟演緩緩地道:“蓮蕊,是我辜負了你!”

李宸妃搖了搖頭,道:“不,我原是個隨風而過的影子,望公子自此以後,能夠善自珍重眼前人,不要逼仄了自己。”她低低一歎:“我原以為,我會把這番話帶到地下去的,可是到底忍不住,這一生就這麼放肆一回了。”她的聲音低低地:“想起那一年在府中,你手把手地教我寫字,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蓮蕊一生命苦,在吳越王府的這七年,卻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

錢惟演心中震憾已極,不由地握住了李宸妃的手,她的手小小地,極瘦而冰冷。李宸妃輕輕一顫,她的眼睛似火花一般忽然亮了一亮,慢慢地平靜下來,露出恬靜的微笑:“公子,我這一生,無怨無悔!”

錢惟演退了出去,李宸妃不叫人放下簾子,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背影在夕陽影裏慢慢地變淡、消失,忽然一口鮮血吐出,在眾人的驚叫聲中,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宸妃緩緩醒來,卻見一室如晝,太後和楊媛都已在她的房中,見她醒來,梨茵將她扶起靠在床上。太後向小內侍江德明吩咐一聲,江德明忙出去了,太後走到床邊坐下,道:“宸妃,我已經叫人去請皇帝過來了,你們——也該見上一麵!”

李宸妃眼睛整個地亮了起來,一刹間枯黃的臉上也起了紅暈,變得亮了起來,一行熱淚緩緩流下,慌亂地道:“我要起來,我要梳妝,我不能就這樣見、見官家——”

太後輕輕地按住了她,柔聲道:“沒關係,你就這樣靠著,我叫梨茵替你梳妝。你現在這樣子很好,放心罷,隻管這樣見皇帝就成!”

太後的聲音裏,有一種奇跡般能撫慰人心靈的魔力,李宸妃平靜了下來,靜靜地由梨茵與侍女們為她梳妝,靜靜地倚在床上等候著趙禎的到來。

趙禎進來時,正是十分迷惑。天色已晚,太後與太妃不但未安歇,反連他都一起叫入這上陽東宮來,不知道這李宸妃有何重要。

見他進來,太後拉著他的手走到床邊,笑道:“皇兒,這是李宸妃,你極小的時候,她撫育過你,你好好地看一看她吧!”

趙禎微微一笑,向李宸妃點了點頭,心中卻是一片茫然,但見這李宸妃隻是不住地哭泣,拉著自己的手一遍遍地叫著:“官家、官家——”卻是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忽然間心中一陣酸楚,低下頭來看著她道:“宸妃娘娘想對朕說什麼?”

李宸妃待要說話,忽然一陣急急的咳嗽,待得咳嗽停下,她抬頭看著趙禎,但見皇帝承天冠袞龍袍,如此地英偉不凡,如此地至尊無上,隻覺得淚水又模糊了眼簾,千言萬語,隻化成一句話:“今日官家能夠來看臣妾,臣妾、臣妾死而無憾了!”

趙禎不知所措地看著太後,求救地叫了一聲:“母後——”

梨茵端上藥來,太後接過藥來遞與趙禎道:“皇兒,你小時候宸妃撫育過你,你服侍她喝這一碗藥,也算稍盡還報!”

趙禎莫明其妙,但他素來聽從太後慣了,也就依言接過,端到李宸妃麵前,李宸妃渾身一顫,慌忙向太後道:“太後,臣妾受不起,還是免了吧……”

太後上前一步,含笑道:“應該的,你喝了這碗藥,我也心安,皇帝也心安!”

李宸妃看了一眼趙禎,眼中似又有淚要流下,終於不再拒絕,任由趙禎端著藥碗,服侍著他緩緩喝下。

喝完了藥,趙禎放下藥碗,退後一步,李宸妃知道他要走了,依依不舍地看著他,趙禎看著她微微一笑,李宸妃凝視著趙禎,心中有萬千的話說不出口,過了良久,才道:“官家已經長大了,長得如此英偉不凡,那都是太後和太妃二位母親辛勤撫育的結果,臣妾實在沒有什麼功勞。臣妾別無所求,唯望官家好好地孝敬二位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