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不假思索地道:“朕自然知道!”話一出口,方覺得對方說這樣的話,十分古怪。他隻覺得今天這個房間的氣氛有著說不出的奇特,令他的心沉旬旬地,眼前的李宸妃給他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又似熟悉又似陌生。太後的神情很奇怪,太妃的神情也很奇怪,這一切令得他不安,他無從去想這種不安從何而來,隻得抬頭向楊媛求援地看了一眼。
楊媛會意,走上前一步笑道:“姐姐,夜已深了,還是讓宸妃妹妹好好休息,有什麼事,咱們明日再來看望她!”
太後緩緩點頭,又看了李宸妃一眼,李宸妃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趙禎。她輕歎一聲:“衝兒,你陪著你母親!”
衛國長公主連忙上前,恭送太後太妃皇帝離開了上陽東宮。
三日後的一個深夜,李宸妃在睡夢中悄然去世,終年四十五歲。
夜深人靜,錢惟演忽然在夢中一聲驚呼:“蓮蕊——”猛地坐起,身邊睡著的錢夫人嚇了一跳,連忙也坐起,點亮了蠟燭問道:“老爺,你怎麼樣了?”
燭光裏,但見錢惟演的臉色陰晴不定,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醒悟過來,眼中光芒一閃而過,緩緩地道:“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故人……”他欲言又止,說不清是真是幻,剛才睡夢中,仿佛見到李宸妃走進來,含笑對他道:“公子,我去了,你且自珍惜眼前人。”
錢惟演轉過頭去,看到妻子關切的眼睛,看到她的鬢邊已經有了白發,輕輕地一歎:“玉笙,我沒事,倒把你吵醒了!”
錢夫人鬆了一口氣,柔聲道:“老爺,你沒事就好,可把我嚇壞了。”
錢惟演看著妻子,心中忽然一動,不知不覺,她嫁過來已經三十多年。記得當年初嫁時,愛說愛笑,後來便漸漸地沉靜下來,象一池春水,平靜無波。她為他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從一心一意地等待他的回顧,到將所有的心思放到兒女的身上。隻可惜,當兒女漸漸地長大,她卻注定又要為著他們一次又一次的傷心。
錢惟演輕歎一聲:“玉笙,我把宛兒嫁到丁家去,我讓孩子們都與皇族結親,其實我知道,他們都不願意。每一次的政治聯姻,都讓你傷心,你是否怪過我?”
錢夫人轉過頭去,悄悄拭了淚,轉頭笑道:“老爺,我怎麼會怪你呢?老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生在吳越王府為後裔,必要享受了榮華富貴,卻也必要承受這無可奈何,這原是他們的命。”
錢惟演搖了搖頭:“不,你不必安慰我。這原是我的自私,我們原也可以做一介布衣,又何必聯姻皇家。隻是我不甘心錢家沒落,不甘心此生所學,難展報負而已。”
錢夫人輕歎一聲:“你這麼想,原也沒錯,都是為了他們以後的仕途著想!”
錢惟演長歎一聲,看著黑蒙蒙的窗外,慢慢地道:“可是,我忽然間心灰意冷了,這世上的事,原是大夢一場。勝負成敗,爭由天算!”他握緊了拳頭,卻不由地想起那一日,太後將《武後臨朝圖》扔進火中的情景來。
那個時候,他就應該死心了,他告病在家,不再上朝。一首“木蘭花”詞,寫盡他那時的心情:“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情懷漸變成衰晚,鸞鑒朱顏驚暗換。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
他告病,而太後親臨府第探病的時候,他問她,你已經站上了這樣的高位,你知不知道,前進一步是比你後退一步簡單得多的選擇。
她卻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若論才能功勞,他早可為相。隻是宰相總領百官,若是讓他為相,他必會利用身為宰相的影響力而造成上下左右勸進的風氣,而逼她稱帝。她一日還未想做女皇帝,就不會讓他為相。
她始終記得,自己當年從蜀中逃亡汴京這一路上,看到的白骨和荒野。那是他這樣的王族公子想象不到的淒慘,是她記了一生一世的刻骨銘心。
她說,我知道你心裏有恨。她也曾經心裏有恨,有那股不甘不服之氣,恨上蒼待她不公,不服為什麼她不可以掌控命運?為什麼女人不能當皇帝?看這江山,她執政這些年,是好了,還是壞了?她做得好,為什麼不能由她說了算,而不斷地逼迫她還政!
但她說,她也不甘心,她想通了。她從輔佐先帝到垂簾聽政,這些年來所付出的一切,青史為證,天下為證。隻有她完全相信自己無愧於心,她就能夠與這個世界曾經給予她的所有不公平的待遇和解。
她說,惟演,放過自己吧。你素來以吳越錢氏為傲,你的複仇不過是不甘心罷了。但恢複錢氏榮光,並不一定就是通過一時權力的爭奪,若能造就千秋的功業,讓錢氏令名永存,才是你對祖先和父輩最好的回報嗎。
記得太後執著他的手,對他說了一句話:“惟演,你我君臣善始善終!”
他沒有走,是因為他不甘心,他仍能力挽天回。
他斷斷沒有想到,三天前上陽東宮,李宸妃三十年的心曲吐露,令他陷入了茫然。他這一生,要的是什麼,等的又是什麼?
在這個深夜裏,錢惟演聽著外麵輕風吹落花瓣的聲音,聽著草間低低的蟲鳴,看著身邊的妻子,隻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隻剩下他們夫妻二人。有許多事他曾經以為很重要的,忽然間不再重要。
他將妻子擁入懷中,輕歎道:“玉笙,你一直喜歡牡丹花,成親時我曾經對你說,等我俗事了結,我就帶你去洛陽看牡丹花。可是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對你許下的承諾,都始終完成不了。這些年我知道你一直在種牡丹花,種了滿園子的牡丹花,卻一直種不好。你一直都在等我帶你去洛陽看牡丹,是嗎?”
錢夫人淺淺一笑:“其實在京城,也能夠看到牡丹花。”
錢惟演看著妻子,執手許下了諾言:“我這就帶你去洛陽看牡丹,我們就住在洛陽,天天種牡丹花,好不好?”
錢夫人抬起頭來看著丈夫:“相公,真的嗎?你怎麼能夠離得開京城呢?”
錢惟演淡淡一笑:“怎麼不能,真的下了決心,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沒有什麼事,是放不下的。”
“這不是真的!”太後盛怒之下,將折奏擲還錢惟演。
錢惟演緩緩彎腰,緩緩拾起奏折再奉上:“這是真的,臣決心已下。”
太後不能置信地看著他:“為什麼?”
錢惟演淡淡地道:“臣答應臣妻去洛陽看牡丹,三十年了,臣卻一直沒有踐約。如今臣已經時日無多,臣希望在有生之年,完成她的心願。”
太後冷笑一聲:“隻是看牡丹花,這麼簡單的理由嗎?我準你的假一月,三月洛陽春暖花開,你看完了就回來吧!”
錢惟演歎了一口氣,將奏折放在禦案上,看著太後:“臣不認為,臣還有必要回來!”
太後看著他:“為什麼沒有必要,你是我最倚重的人。”
錢惟演淡淡地道:“太後國政早定,焚圖以示天下,朝野人心安定,臣、不知道自己繼續留下,有什麼意義。”
太後站了起來,敏銳地想到了什麼:“李宸妃對你說了什麼?”
錢惟演淡淡地說:“她說什麼並不重要,臣隻是忽然感悟到歲月無情,一轉眼,已經是將近五十年過去,臣也該是走的時候了。”
太後怔了一怔,跌坐在禦座上,似乎明白了些什麼,悵然地道:“是啊,距離太平興國八年,將近五十年了。逝者如斯,竟是如此地快!”
錢惟演沉默著,逝者如斯,五十年了,竟是如此地快。
太後沉默片刻:“惟演,你不能走。先帝離我而去,劉美也離我而去,我、我的身邊隻有你了!”
錢惟演溫柔地看著她,五十年了,相識相知,相互扶持也相互猜疑,誰也沒有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長,太長了,長到應該離開了。錢惟演無聲地歎息,看著太後:“正因為如此,臣不能再留下來。太後羽翼已成,已經不需要臣了。”
太後忽然暴怒:“你不要再臣來臣去了,你我此刻不再作為君臣,難道就不能再談了嗎?”
錢惟演微微一笑:“是太後那日親臨臣的府第,對臣說,你我君臣,善始善終。君臣分際,原是早已經定下,又怎麼改得了?”
太後按桌站起,逼視著他:“我到現在才明白,縱然先皇一直視你若手足,可是,你終究忘不了吳越王錢俶的死,四十多年來,你一直對趙氏皇朝懷恨在心。”
錢惟演心頭巨震,他抬頭看著太後,驀然間,當年紫蘿別院的往事又湧上心頭。那一夜,錢惟演對少年劉娥說:“人生的際遇,實在是不可知到了極點……小娥,上天留你性命,你絕不可輕賤了它。人生永遠都會有轉機……等待、忍耐!而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你要保護好自己……幫助襄王,去得到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權力。”
那一夜,劉娥站在月下,靜靜地對他說:“惟演,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
那一夜,正是吳越王錢俶宮中赴宴,暴病身亡的第三天。
那一夜,改變了劉娥和錢惟演的一生。
那一夜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深刻在彼此的心中,一生一世。
錢惟演平靜地看著太後:“不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可是四十多年過去,恨意早已經淡了。我也並沒有刻骨銘心,不共戴天。隻是,我可以忠於太後,卻不是趙家。太後既然決定已下,我已經沒有必要再留下。”
太後怔怔地看著錢惟演,她曾經以為這個人,會是一生一世守護著她,可是如今,連他也要離開了。從桑家瓦子那銀鈴的脆聲中相識,到韓王府攬月閣時的暗中回護,到黑鬆林中那懷抱著的冰冷身軀,到紫蘿別院中月下傾盡肺腑,數十年來宮裏宮外,他為她織就一張天羅地網,保護著她闖過一關又一關,直到她完全執掌了國政,依舊離不開他輔佐和幫助。她重用他也閑置他,她依靠他也猜疑防範他,她明白他也知道他明白自己。
這樣的一個人,如今也要離開她了嗎?
太後慢慢地坐回禦座,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空虛和寂寞,她緩緩地說:“人各有誌,不必相強。你既然要去洛陽,那就去吧。我封你為東都留守,你不必辭官了。什麼時候想回來,也隻管回來,我這裏,隨時為你留著位置!”
錢惟演緩緩行下禮去:“多謝太後成全。”
太後坐在那裏,看著錢惟演的身影漸漸遠去,她也站了起來,拿起錢惟演的辭官奏折,忽然一滴水珠落了下來,正滴在那個“辭”字上,暈濕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