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帝服祭廟(3 / 3)

趙禎點了點頭:“記得母後在兒臣幼年時便詢詢教導,為君之道,當首先懂得製欲,縱欲則擾民,擾民則亂政,亂政則天下危矣!”

太後睜開眼睛,點了點頭,道:“你扶我到窗邊坐下。”

趙禎和楊媛連忙一左一右,扶著太後到窗邊榻上,太後斜倚著榻,令趙禎推開窗子,遙望著後苑,直至遠方。

良久,才長長歎了一口氣:“江山如畫,這山,這水,這天下,以後都要官家來承擔了!”

楊媛取了一件毯子,為太後披上,以避風寒,知道此時太後與皇帝交待國事,便一言不發,退到稍後的椅子上坐著。

“官家,百姓是什麼?”太後問道。

“百姓是國之根本。唐太宗說:百姓是水,水能載舟,也能覆舟。”這樣的問題趙禎自然知道。

“也對,也不對。”太後點了點頭,指著遠處的山水道:“百姓是那土地,是那亙古不變的山,是那千古長流的水。百姓是國之根本,卻不是朝廷的根本。”

“母後,”趙禎忽然自太後口中,聽到這一句“百姓不是朝廷的根本”,實是他聞所未聞,不禁有些驚駭。

太後笑著拍了拍他的手:“母後今日跟你說的話,書上不會有,師傅不會教。為帝王者,須得王霸並用,要懂得聖賢道理,也要懂得聖賢不能說不敢說的卻是實則存在的悖理。”

趙禎扶著太後回到床上,他坐在床邊,聽太後緩緩地說來:“山,亙古不變;水,千載長流;百姓便是這山、這水,這土地,他們屬於大地,卻不屬於任何一個王朝。你是李家天子也罷,你是趙家天子也罷,對於他們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他們自己會找活路,不管環境有多壞,他們都能夠找得著活路,不需要別人操心。他們世世代代如同這山上的樹,自己紮根,自己結果,每朝每代的朝廷,都是摘果子的人。但是隻要他們自己還有一口飯吃,還能夠活得下去,他們便尤如這山水大地一樣亙久忍耐著。可是,若是朝廷竭澤而漁,他們連維生之可能都無法存在時,逼得他們再無退路時,別有用心之人隻要舉高一呼,便可改朝換代。可是改朝換代之後,他們依舊過活,也未必認得是誰家天子。隻消這家天子,能夠讓他們還繼續能吃得上一口飯,他們不在意為哪家天子養糧納稅。”太後伸直了腰籲了口氣道:“隻有萬年不變的百姓,哪有萬年不變的王朝。所以啊,不要以為誰都得為天子賣命,天子也不過是王朝的過客,王朝不過是這天下的過客罷了!”

趙禎靜靜地聽著,心頭卻似掀起了萬丈狂浪。

“百官,才是王朝的根本。”太後眼睛微閉,開合之隙,微有寒光:“官家,百官是什麼?”

趙禎遲疑地說:“百官,是朝廷的柱石,支撐著朝廷穩固安然。”

“百官是柱,也是蠹。”太後淡淡地說出最令人驚異的話來:“文武百官,縱千人千態,唯有一點是相同的。為官者,都是不願意做普通百姓芸芸眾生之人。他們習文學武,都是為了脫離他們的出身之地,得到比普通人更多的收獲,甚至進而,可以掌握他人的命運走向。他們才是屬於王朝的人,因為他們要從天子手中‘獲得’,所以他們會認清這是李家天子,還是趙家天子。官家,你要認清這一點,以後就知道怎麼應付百官了。”太後拍了拍趙禎的手:“我知道,你一向不曾單獨應對過群臣,大朝堂上若是獨立麵對了,隻怕初次會有一點怯。”

趙禎點了點頭,太後歎道:“百官是王朝之根本,他們效忠王朝,或有受了聖賢書教化的,可是聖賢書是有後天教化之功,卻不能滅了先天之天性。你不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朝廷靠百官統禦萬民,受萬民衣食供養,百官靠朝廷俸祿,養家活口,以及惠及家人和部屬。”

“百官是柱,也是蠹。”太後忽然重複了一聲,趙禎詫異地看著她,見她的神情變得嚴厲起來,不由地坐直了身子。

太後的聲音仍然很輕,透著衰弱:“為官者,效忠朝廷,為的是過比普通人更好的生活。一個人的能力超於別人,其欲望必然也超於別人,有才能而甘於清苦自守者,不是沒有,而是太少了。這是常理,不必歎世無清官,清官是人造的,不是天生的。人心趨利,官家莫要以為,為臣子者就得不欺君不欺心,可以用旨意發令,可以用道德教化。那不是騙別人,就是騙自己,騙別人尚可,千萬別自己騙了自己。你還記得先帝的《勸學文》嗎?”

趙禎低聲道:“兒臣記得,先帝的《勸學文》說:‘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誌,五經勤向窗前讀。’”

太後輕籲了一口氣道:“這是先帝給讀書人的承諾,也是曆朝曆代皇帝給讀書人的承諾,給百官的承諾。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換得身富貴,這是人情與世故。”

趙禎應道:“是,兒臣記下了。”

“關於吏治,”太後道:“我年輕的時候老是想,若是能掌國,必然除盡貪官,可是經曆世事之後,方知道天底下的事,沒有這麼簡單。人把吏治比黃河,河清幾時,官清幾時?你看黃河的水何時清過,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如今才知道,和光同塵才是治國之上策。為天子者,以和為貴,不可過苛,苛求則暴,暴則百官不附。所謂垂拱而治,有時候也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須知百官既趨利而來,有利則附,無利而逆。”

“可是吏治又不能不治,百官趨利而來,若是如願了,他們便是柱石,繞在朝廷的周圍,把江山托起來。可是官員過多,或者官員過貪,超過天下百姓能夠供奉之外,而百官就會從柱石變成蠹蟲,啃咬起你的江山來。所以,封賞官吏是君王治國之道,可是隔段時間就要精兵簡政,清除貪弊,這也是治國之道。”

說到這裏,太後忽然咳嗽起來,趙禎連忙扶住太後:“母後累了,還是多休息吧!”

太後歎了一口氣:“我老了,人老了就是羅嗦,絮絮叨叨地說這麼多,也不知道你聽進去多少。”

趙禎哽咽道:“母後字字俱是治世名言,兒臣一字字都如刻在心上。”

太後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來,拍了拍趙禎的手道:“趁著今日精神還好,我多說幾句罷了。”

趙禎卻知道太後的病已入膏肓,如今隻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不忍拂了她之意,連忙點點頭。

“治天下,用王霸兩道。”太後繼續道:“王道用利,霸道用刑。刑名律法,一旦製定,便不可亂。越到治世,律法則越不可輕犯。”

“是,”趙禎道:“母後天聖七年,行《天聖令》;明道元年,行《天聖編敕》,本朝律令,至此奠定。”

“嗯,”太後點頭地說:“從來沒有千古不變的江山,自然也沒有千法不變的律令。但是若要改律令,不能見事就改,而要想到律令一出,至少也得奉行五十年,百年之後。律令改動不可過急,過急則不達,不達而容易反複,治大國如同烹小鮮,反複過多,朝令夕改,則君王的威信就蕩然無存了。”

趙禎道:“可是若五十年百年不變的律令,如何解時事變幻呢?”

“律令如火,利祿如水,火不能至者,用水來調和。君王要急用某事,用強令未必能立即就達,則可用利來調節。”太後眨了眨眼睛,有了些笑意:“重利之下,必有勇夫。開寶年間太祖要北伐,隻須有暴利為誘,自然天下商賈冒死送軍需至前線,遠勝過苛令重典之效果。丁謂林特改茶法,則京城迅速繁華。朝廷設暴利是一塊肥肉,掛到哪裏,天下就撲到哪裏,君王若急用何事,迅速可成。隻是成事之後,須得把這塊肥肉及時取走,掛到別處去。”

趙禎前頭聽了大半沉重的話題,到此聽得太後忽然這般一說,也不禁莞爾一笑,卻也不禁衷心地道:“太後世事之洞明,兒臣所不及也。”

忽然太後一陣氣喘,咳嗽不止,趙禎忙勸道:“母後身體欠安,太醫說要多休息,還是等母後身體好些再教兒臣罷。”

太後歎了一口氣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兒,我平時忙於朝政,一直以為自己還能多活幾年,能手把手地教你。可如今來不及了,我再休息就沒時間了。我隻有抓緊這每時每刻,能教得多少是多少。”

趙禎含淚道:“母後不要說這樣的話,母後還能活上幾十年呢,兒臣若沒有母後,國事政事都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太後執著趙禎的手,好半日才說出一句話來:“我實在是放下不下你。當初太宗皇帝有八子,對諸皇子們考察曆練了多年,變更再三,才擇定了你父皇。又看他經辦過京中賑災、平蜀中李順之亂、處理契丹事務等事務都辦得極好,這中間磨練了十年後,這才將江山交他你父皇的手中。你父皇晚年才得了你,不曾叫你曆練過,這皇位就交托到你手裏了。這些年來我諸事庇護著你,你自小一帆風順,實是未受過挫折,未經過曆練。一遇到大事,我怕你壓不住啊!”她想了想道:“皇太妃隨侍我多年,大體上許多事雖未自己經手過,倒是看著我處置過。她從小撫育你長大,將來我大去之後,你要待她像待我一般尊敬。有什麼事情,記得先請教她!”

趙禎哽咽道:“兒臣尊旨。”

楊媛也哽咽道:“姐姐,你放心,你的病會好的。皇帝已經下旨,悉召天下名醫立刻入京,又大赦天下,祀祭上天,為姐姐祈福。姐姐的病,來日必會好的。”

太後搖了搖頭:“傻妹妹,人壽有定,又豈是祈禱得來的。先帝最後時,我何曾不是祭祀五嶽,為先帝延壽,先帝到底還是拋下我們孤兒寡母去了。經此之後,我再也不信這些。皇帝——”她看著趙禎道:“不必為我一個老太婆興師動眾、勞民傷財的。若真要大赦的話,我代掌國事時,有些臣子們犯上被貶的,你都赦了他們回來吧。他們雖然做錯了事,但昔年還是有過功勞的。”

趙禎應道:“是,母後,兒臣這就叫人去辦,教他們領受母後的恩典!”

太後想了想,搖頭道:“這倒不忙,這些人中有些還是能起用的,你待我去後,再赦了他們。我反正是要死的人,有怨恨也隻歸到我身上去了。叫他們必記你的恩,下死力替你做事,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一晚,太後又絮絮地吩咐了許多話,趙禎一一都應了。

大宋趙禎明道二年三月末,大宋皇太後劉娥崩於寶慈殿。

她曾經最接近帝位,是自武則天之後唯一敢穿上龍袍的女人。此後曆史上再也沒有一個女人如此接近過皇帝之位,再也沒有一個女人穿上過龍袍駕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