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聽著她說完,才問道:“朕的母妃,是否死於非命?”
梨茵磕頭道:“奴婢一直服侍娘娘,所有湯藥都是奴婢經手的。娘娘病了大半年,乃是病故,絕非死於非命。”
趙禎沉默片刻,道:“原來八王叔閉門絕朝,是這個緣故。隻是口說無憑——”他想了想道:“李用和!”
李用和早就聽得如癡如醉,萬萬料想不到自己竟一朝成了皇帝的親舅舅,聽得趙禎喚他,忙一個激靈站起來道:“小臣在。”
趙禎道:“你明日隨朕親臨洪福院。”
次日,趙禎親臨洪福院,李宸妃的棺木原來懸於井上,以井底陰寒之氣,再加上棺中灌以水銀,以保持屍體不壞。
棺木被緩緩打開,趙禎定睛看去,但見棺中的李宸妃頭戴龍鳳珠翠冠,身穿著皇太後禮服,其製為深清色、五彩翟紋。領、袖、裾都紅色雲龍紋樣的鑲緣,腰飾深青蔽膝。另掛白玉雙佩及玉綬環等飾物,下穿青襪青舄,麵貌安詳,栩栩如生。
趙禎悲呼一聲:“母妃!”跪倒在地,大放悲聲。眾人見皇帝跪倒大哭,也忙一齊跪倒,洪福院內外一片哭聲。
隔了好久,趙禎才又磕了一個響頭,哽咽著道:“為求真相,請母妃恕兒臣冒犯了。”這才起身,命帶來的宮中執事嬤嬤去驗看李宸妃的屍體。過不多時,執事嬤嬤回稟道:“宸妃鳳體用水銀保存完好,七竅無血,銀針試未變黑,乃是壽盡而亡,並非死於非命!請官家視察。”
趙禎走近棺木邊上,看著李宸妃身上的皇太後禮服,想著這一切無可挑剔的斂葬服飾用具,卻想起了劉娥。劉娥讓李宸妃停靈不葬,想到她布置今日這一切時的心情。必也是想到是她一手撫養長大的孩子,將來竟也會有疑她的這一天吧!
趙禎輕歎一聲:“朕今日才知道什麼叫人言可畏,就連朕,也險些兒錯怪了母後。”
宰相呂夷簡上前一步,道:“宸妃娘娘乃官家生母,大行皇太後賜其後服入斂,已經有所暗示。臣請追封宸妃娘娘為皇太後。”
趙禎點了點頭,哽咽道:“朕的生母受苦多年,朕沒能夠有一天盡過孝心的,朕實是不孝!縱是追封為皇太後,又怎麼能解朕之愧心於萬一呢!”
呂夷簡頓了一頓,又道:“生母恩大,養母亦是恩大。大行皇太後和保慶太後對官家有養育之恩,保護之德,官家也應還報。”
趙禎聽了這話,不由地怔了一怔,凝視著呂夷簡好一會兒,才道:“呂相之言何意?”
呂夷簡跪下道:“大行皇太後在世時,臣勸大行皇太後做慈母;如今大行皇太後殯天,臣要勸官家做孝子。”
趙禎怔了一怔,揮退呂夷簡,他獨坐宮內,想了很久很久。他的麵前,放著李宸妃遺下的衣物,是她生了他,他卻從來沒盡過一天的孝道。想起這麼多年,她與親生兒子日日相見不得相親,這心中的苦,苦如海深吧。想起了她臨終前的那一晚,劉娥讓他來到上陽東宮,親手將藥碗遞給他,讓他可以服侍生母喝下一碗藥來,他忽然明白了那一晚的意義。這一碗藥,讓他不再遺憾終身。
“母後——”他向著窗外的天空,喃喃地道。她知道他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她讓他在生母臨終之前,終於能夠服侍了她一回。隻為這一點,他縱然再怨恨她拆散了自己母子,卻也要感激她終身。
他想著李宸妃臨終前凝望著他的神情,想著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官家已經長大了,長得如此英偉不凡,那都是太後和太妃二位母親辛勤撫育的結果,臣妾實在沒有什麼功勞。臣妾別無所求,惟望官家好好地孝敬二位娘娘!”
他心中震憾,她臨終前眼神是平靜的,是無怨無悔的,為什麼,難道這麼多年來,她都無怨嗎?他又想起了趙嬤嬤說的話,當年燕王要擁立她為太後,她不但沒有同謀,反而向劉娥舉發了燕王的陰謀。她所做的一切,她臨終前所說的話,都是全心全意地為了保護他,而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榮辱。
想到了生母為他所做的犧牲,想到了她所忍讓的一切,趙禎抱著李宸妃衣服失聲痛哭:“母親——”他哭了很久很久,哭著他這十幾年所有的愧疚和痛苦。淚眼依稀中,仿佛猶見她含笑的麵龐,對著自己說:“那都是太後和太妃二位母親辛勤撫育的結果,你要好好孝敬二位娘娘!”
又依稀想起呂夷簡那小心翼翼的提醒:“生母恩大,養母亦是恩大。大行皇太後和保慶太後對官家有養育之恩,保護之德,官家也應還報。”
趙禎忽然站了起來,吩咐道:“文應!”
他的貼身內侍閻文應應了一聲,忙進來侍立,趙禎道:“去保慶宮!”
趙楨一進保慶宮中,便覺得整個宮中肅靜無比,楊太後一身青衣,獨坐在桌邊,看著桌上大行皇太後遺物流淚。
趙禎站在她的身後,往事一幕幕地回放,自從他有記憶開始,就是眼前的這個人最愛自己,最寵自己,甚至可以為了袒護溺愛自己,可以與她最敬畏的劉娥頂撞。而從小到大,自己最放在心上的人,卻不是她。
他從小到大,讀書習字,勤學政務,把一切做到最努力,做到最好,隻為著能夠看到劉娥的一個笑容、一個點頭,甚至隻是一個讚許的眼神。他的目光,永遠追隨著劉娥的身影,她是那樣至尊至貴,她是那樣完美無缺,全天下的人,都要討她的歡喜,他也不例外。
而楊太後,他根本不必去為她做什麼,因為他知道不管自已做什麼,自己是淘氣還是乖巧,聽話還是任性,她都會毫無原則地溺愛他寵著他,他說什麼都是對的,他做什麼都是有道理的,她看著自己的眼神,是永遠充滿笑意的。
而此刻,她在流淚。
趙禎隻覺得心中一陣刺痛,他的猜疑,竟是這樣深地傷害到了這個最愛他的母親。
趙禎走進去,跪倒在她的腳邊,抬頭叫了一聲:“母後!”
楊太後怔了一怔,慢慢地,她陰鬱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溫柔地扶起趙禎:“皇帝,你弄明白了。”
趙禎點了點頭道:“兒臣明白了,兒臣實在是太不孝了,有負大行皇太後和母後的恩情。母後,你昨日就應該去皇儀殿罵醒兒臣的。”
楊太後緩緩地說:“昨日我尚處嫌疑之地,哪有我說話的份兒。好在真相總有大白,皇兒,大行皇太後對你實在有恩無過,委屈了我倒也罷了,你切不可冤了亡者。”
趙禎恭敬地道:“兒臣明白!如果沒有大行皇太後,今日也沒就有兒臣了!”
如果不是大行太後,李宸妃根本就不可能得近天顏,根本不可能有他;如果不是大行太後收他為子,一個普通宮人的兒子,早就成為後宮的一縷亡魂;如果不是大行太後,今天坐在龍位上的,可能就是燕王或者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