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恒很自然地回答:“馮道不允,郭威因此不敢。”說到這裏,竟是不由地一怔,細細沉吟起來,仿佛是有什麼東西,似一層窗戶紙被戳破了,竟是另有一番天地。
王欽若就道:“馮道能夠一直不倒,不是馮道需要向新帝乞活,而是新帝需要得到馮道的合作。當年晉元帝南渡,得王導相助,乃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可王導的背後,是琅琊王氏,人才倍出,財雄勢厚。然馮道出身平平,他的背後,可沒有王氏這樣一個豪族。那麼馮道憑什麼有這樣的底氣?”
趙恒遲疑地道:“憑的是……時值亂世”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了。那時候便是帝王將相,也不過是如同草芥,朝生不知暮死。
王欽若就道:“馮道的背後沒有豪族,但有著跟他一樣,無數在亂世之中同樣有能力卻無所適從的讀書人。隻要這些人聯合在一起,便是亂世中君王也不得不倚仗的力量。這就是馮道自後梁,曆經五代,而凝聚出的力量。這股力量保住了亂世之中,不管江山改易,也能夠最大限度的保持中樞運轉,而不至於一團混亂,還能令新君得以征錢糧坐江山的根本。這股力量超乎於君權之上,曾有功於社稷,令天下不可或缺。”
趙恒張了張口,說不出來,好一會兒才能發聲,他的聲音幹澀:“朕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寇準需要他上前線,北地需要他上前線。他若南遷,那這北方一片土地,就要拱手送給遼人。至於戰爭是否能贏,他這個皇帝能不能活,大宋江山能不能存,其實並不重要。寇準效忠的是這股力量,不是他這個皇帝,也不是大宋王朝。的確,從後唐至今,有過多少朝代更換,都不過三朝,而大宋至今,也不過三朝。
這樣的領悟,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寒徹心扉,痛可椎心。
不錯,他也知道,“社稷為重,江山次之,君為輕”。當日他毅然下了死戰之心,而前往戰場,自然也是抱有此心。可是他這個皇帝可以懷有犧牲之心,但卻不是可以讓臣子當成輸贏的賭注的。自己多番猶豫掙紮,卻隻是臣子的籌碼。那麼到底誰才是皇帝,今日之域中,到底是誰之天下。是他,還是以寇準為首這批人背後北方的豪族。
而這樣的臣子,不止這一個兩個,而是大半個朝堂的力量。
趙恒看著王欽若,聲音艱澀道:“朕曾經向王旦提議,以你為相,可王旦反對。他說的不是你王欽若能力不行,也不是你王欽若人品不端,他說的是‘我朝至今未嚐有南人為相’。朕曾以文章擇蕭貫為狀元,寇準卻與朕力爭說朕隻得改立蔡齊。”
王欽若道:“而寇準因此於外誇耀:‘又與中原奪一狀元矣!’”
趙恒用力一捶桌案:“這是我大宋江山,不是他們的掌中之物!”王欽若長揖,沒有說話,但這沒有說話,卻無疑比開口,更令趙恒憤怒。
北人排擠南人,這是將這大宋江山,視為禁臠。難道南人不是大宋之子民,還是這些人,仍然將這大宋趙氏,視為過客。
趙恒隻覺得腦中一片暈眩,怒喝一聲:“滾出去!”
王欽若磕了一個頭,踉蹌著退了出去。他的樣子雖然狼狽,可是出了禦書案,卻不由地嘴角掛上一絲詭笑。
這日趙恒下朝回來,劉娥卻見他整個人似有些崩潰,忙上前問:“官家,怎麼了?”
趙恒忽然問他:“朕是不是一個沒用的皇帝?”
劉娥詫異道:“怎麼這樣說?官家禦駕親征,為天下換來和平。勤政愛民,令百姓生活安康。沒有人會認為官家不是一個好皇帝啊。”
趙恒冷笑道:“可在他們眼裏,這個位置是誰來做,恐怕都是沒有區別的吧。”
劉娥問:“他們是誰?”
趙恒欲言又止,擺了擺手:“罷了。”
劉娥卻道:“官家,你答應過我,咱們之間,沒有隱瞞的事。”
趙恒猶豫半日,這才將今日與王欽若之事說了,歎息:“朕以為,朕每日兢兢業業,勤於政務,不敢有絲毫懈怠。寧可自己為難,也不願意讓朝臣失望。朕很想做好一個皇帝,可如今才知道,他們並沒有如朕待他們一樣待朕。”
劉娥勸他:“那又怎麼樣?官家是為天下人做這個皇帝的,並不止是為了幾個朝臣。官家有所作為,有自己的想法,從自己角度的衡量,而不是朝臣的衡量。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寇準有寇準的利益,王欽若何曾不是有王欽若的利益。”
趙恒點了點頭,他自然明白,王欽若這麼說,也是站在他自己的利益方麵。南人被北人壓得狠了,自然什麼話也說得出來。但是王欽若說的,又何曾沒道理呢。
看著劉娥,趙恒忽然想到關於立後之事,握著她的手歎道:“馮道雖死,馮道的體係所凝結的力量,卻依舊掌控著一切。蜀中、江南、吳越之地的人才,想要擠進中樞,難如登天。朕要立後,這本是家事,如今令不能行,以小見大,朕受到掣肘甚多。”
隻有做出一個重大的變局,把朝中人事重新調整,天子,才能有天子之威,有天子之權。
劉娥看著他的眼神,便知道他心中已經有了決斷。也不禁暗歎王欽若這番幾年潛心修史,卻是可怕。以史為鑒,可以知得失,而一個通史之人,有多大的殺傷力,由此可見一斑。
趙恒自心中存了事,待寇準的態度未免有些冷淡了。寇準在王旦麵前雖然稍作收斂,但是於眾大臣之中,依然樹敵無數。王欽若早有準備,暗中下手,一時風言風語潛傳。寇準性本粗豪,落在有心人眼中的錯處便能挑出許多來,朝中諸人何等眼利,頓時牆倒眾人推,紛紛有人告狀。趙恒耳中聽得多了,更加不悅。
且說寇準一心要做一個聲垂千古的名臣,行事未免有些剛愎過激。凡是君王有言,必要頂撞的以求讓史官記錄下來求一個諫臣之名,凡是同僚提議必不肯合拍的,開科取士故意排斥江南人士,錄取官員必要選取貧寒的,提撥下屬必是要選取直言敢說的,賑災放糧必是要超出預算給的,若是聽到有什麼民間案情,便一定要自己經過指派開封府要偏袒貧窮一方的。他既然性情如此,則未免有人投其所好,故意不依著司法程序,天天拿著狀紙到他的門上投遞,隻要得寇相一紙書信,無論有理與否都能贏;也有些下屬為了升遷,故意惹事而博得直言之名;也有地方官吏將誇大其辭,故意虛報賑災數目而落入私囊的。
他的性子又豪放,日日府中開宴招待賓客,酒似流水,歌舞不休。當時勸諫過他的人也不少,張詠還在蜀中時,聽到寇準為相,當場說:“寇公奇才,惜學術不足!”這話傳到寇準的耳邊,等到張詠還京時,特地將他請來故意問他道:“張公說惜我學術不足,不知道有何以教我!”張詠見寇準一臉的不以為意,沉吟片刻說:“霍光傳不可不讀!”說罷起身而去。
寇準疑疑惑惑地看著張詠去了,懷著滿腹不解拿了漢書來看,翻到“卷六十八 霍光金日磾傳第三十八”這一節,從“霍光字子孟,驃騎將軍去病弟也。父中孺,河東平陽人也,以縣吏給事平陽侯家,與侍者衛少兒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畢歸家,娶婦生光,因絕不相聞……”一直看到最後“霍光以結發內侍,起於階闥之間,確然秉誌,誼形於主。受繈褓之托,任漢室之寄,當廟堂,擁幼君,摧燕王,仆上官,因權製敵,以成其忠。處廢置之際,臨大節而不可奪,遂匡國家,安社稷。擁昭立宣,光為師保,雖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學亡術,暗於大理……”時,失笑道:“原來如此,張詠大約自負才學,不過是說我不學無術罷了!”遂放下了書不再理它。
直到若幹年後,寇準再拿起這本書,翻看這段“霍光傳”時,才能明白張詠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