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半晌,他看夠了,才緩緩說道:“這裏是柔蘭閣,”他頓了下,專注盯著我的臉色,或許他是想從我的臉上看到驚詫或豔羨,再或是受寵若驚的神情,“是世人口中傳頌的神仙夢境。”
我偏過身側躺,視線劃過縷縷青絲間隱沒的玉枕:“這枕頭不好,硌得人脖子疼。”
他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起來。許多年以後,我依然記得在柔蘭閣中因他這一笑而驀生的悸動。點點晶華映瑞下,他安然憑欄倚坐,回眸顧盼間,仿若九天之上流溢的雲曦,清雅脫俗。
“花家寨裏的野丫頭,你不怕我嗎?”他說著眨下眼,神色裏透出戲謔。
我也眨眨眼,嘿嘿憨笑:“為什麼怕你?你會教訓我?還是打我?莫非你會吃了我?”
他手中的銀壺晃動,極輕的笑聲有一下沒一下傳入耳中:“我不會打你,也不吃你,你猜猜我是誰?”
不著痕跡地睨他一眼,含章宮柔蘭閣,天下馳名的公子蘭,除了他誰能清楚知悉我的出身,除了他誰能如此美不方物?在他眼裏,我隻是個懵懂幼童。既然如此,我索性一裝到底,也省去了彼此防備的麻煩。
我眼白翻天,想了很長時間才說道:“你是神仙?”
他搖了搖頭,淺顰輕笑:“錯了,再猜。”
即便是笑,也淡不去他眉宇中凝固的愁緒,他貴為醒月公子,他坐擁含章宮,深受天下人的仰慕,這一方天地,也隻是他翻手覆掌間恣意玩弄的戲物。他還有什麼得不到?還有什麼可煩憂?
我想為他抹平眉心的那道細痕,雖然僅限於想象中。
“不是神仙,難道是妖怪?”促狹看他一眼,他應該不會介意我小兒家口沒遮攔。
他從雕欄邊起身,緩緩踱步走到我的麵前,投影落在我的臉上。我望著他的臉越靠越近,瀲灩的眉目晃過眼前,記憶深處仿佛有什麼東西被觸動,心怦然一動,亂如風絮。
“花不語,你要裝到什麼時候?既然不怕,為什麼不敢說出我的名字?”他的手指拂過我的側靨,輕托住我的下頜,根根百合般細膩白皙的纖指,如寒玉冰涼,“嫻月殿中第一次見你,倒看不出如何狡黠詭詐,是那時的你在故意裝憨,還是此刻故作聰明?你嘴裏說不怕我,為什麼又假裝不認識我?含章宮柔蘭閣,天下馳名的神仙夢境,你聽了毫無反應,卻在我讓你喚我靈修時刻意躲遠,那時你心中若不知我是誰,未免也反應得太快了些。”
我渾身一震,怔怔地細嚼著話中含義,他字字珠璣,竟在瞬間將我從內到外看了個透。想不到當日在嫻月殿月簾之後的人會是他,而我卻一直以為鏡月湖畔驚鴻一瞥才是初見。煙雨亭心再遇,他說的不錯,我確是與他第二次麵對麵‘相見’。
聰明反被聰明誤,自作孽不可活,我妄圖在他的麵前耍心計,現在想來,這根本就是自掘墳墓!
他的眸光絲絲流轉,我被吸入那團絢麗光影中,冷得劇烈哆嗦起來。他俯下`身,貼近我的耳畔,一字一字輕聲問道:“現在說說看,我是誰?”
眼角瞥見他的唇翕動,我茫然答道:“公子蘭。”
三字脫口而出,冰綃簾帳驀地揚起朔弧,從雕欄外的夜色中掠入數不盡的夜櫻,繽紛散亂如雨翩躚飛舞在畫梁穹隆之間。
帳角墜地的明珠流蘇在燭火下跳迭著垂影,滿宇飛花飄絮。一片櫻瓣擦過我的臉頰,他張開指掌,握住了一團飛花。
“我喜歡你叫我靈修,公子蘭,不是我的名字。”他撤身向後,似笑而非地望著我。我下意識地撇撇嘴角,盯著他沉默不語。既然被他揭穿了本性,我再裝天真已經沒有意義,伸頭縮頭都難逃一刀,不如求個痛快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