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
惡木豈無枝?誌士多苦心。
整駕肅時命,杖策將遠尋。
饑食猛虎窟,寒棲野雀林。
日歸功未建,時往歲載陰。
崇雲臨岸駭,鳴條隨風吟。
靜言幽穀底,長嘯高山岑。
急弦無懦響,亮節難為音。
人生誠未易,曷雲開此衿?
眷我耿介懷,俯仰愧古今。
《猛虎行》陸機
關於《猛虎行》的標題,宋代學者郭茂倩在《樂府詩集·相和歌辭六·猛虎行》解釋說:“古辭曰:‘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野雀安無巢,遊子為誰驕。’後人作此題者,或寫客行,或寫勸勉,或寫功業未建的苦悶,或以猛虎喻貪暴苛政,題旨不盡相同。”
陸機的這首《猛虎行》屬於寫“勸勉”的名篇。
詩的開篇四句引用典故,直接表明君子要有自己的立場。《屍子》記載:“孔子過於盜泉,渴矣而不飲,惡其名也。”《禮記·檀弓下》:“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於斯也!”後人便用“君子不飲盜泉之水,不受嗟來之食”來形容君子的美德。作者指出,君子即使熱得難受也不在惡木的陰下休息,難道是惡木沒有枝幹不能遮陰嗎?隻是君子有一些苦心罷了。從深層次來看,作者以惡木、盜泉來比喻自己所處吳亡之初政治環境的惡劣。
“整駕肅時命”四句寫道,自己聽從君主的任命,不得不整理行裝出仕,但麵臨的路途非常漫長。古人講究“饑不食猛虎窟,寒不棲野雀林”,而詩人反用這句話,和前兩句結合,說明造成自己現在“饑不擇食,寒不擇棲”的情況是出於無奈。
“日歸功未建”六句,說明出仕後隻是浪費了時間,並未建立功業。而這個時候崇雲臨岸而興起,樹枝隨著風發出悲鳴,在山穀裏時高時低地徘徊長嘯,作者內心的矛盾複雜躍然紙上。
最後六句,用樂器中緊繃的琴弦彈不出怯懦的聲音,來說明有高風亮節的人,說不出讒言。人生一世,實為不易,如果敞開胸襟,吐出心中不快那更不容易。自己雖然堅持正直,不與世俗同流合汙,但俯仰古今,想起身世,不免仍有愧負之情。
通過這首詩,作者雖然通過自己在外行役的經曆,表達壯誌難酬之情,但他直言自己不改“耿介”之懷,通過細致的描寫融情於理,打動讀者,屬於上乘之作。作者為什麼會“俯仰愧古今”?這得從其家世說起。
陸機的祖父是三國名將陸遜,父親陸抗曾任東吳大司馬一職,可謂名門之後。不幸的是,在他20歲時,東吳就被西晉所滅。陸機就和他的弟弟陸雲隱居到老家,閉門修學長達十年。等他和弟弟再到洛陽時,受到著名文學家張華的器重,被人合稱“二陸”。在當時“太康文學”中為代表人物,被人們譽為“太康之英”。李白曾稱讚他說:“陸機作太康之傑士,未可比肩!”而這首可以代表陸機藝術高度的《猛虎行》無論在思想性還是在藝術性上,都有鮮明的特色。
在思想上,作者通過自己的壯誌難酬,將魏晉時期混亂的時代特征含蓄地體現出來。作者生活的時代,正是三國後期、晉代東吳的動亂時代,由於各種原因,導致政權更迭非常頻繁,血光之災常見朝堂。對於文人士大夫來說,終日如履薄冰、惶恐不安。如果說阮籍的“窮途之哭”是對日漸淪落時局的控訴,那麼,陸機的“亮節難為音”、“俯仰愧古今”等,都是亡國後發自內心的悲鳴。詩人的悲,很大程度上來自自己的家世和人格追求,他用曲折的方式,隱約地點出當時的政治混亂,表示自己雖然誌向高遠,但還是未能逃脫,這是其悲從中來的根源。
在藝術創作上,《猛虎行》和阮籍的《詠懷》一樣,雖是借用樂府歌的形式,卻為這種形式注入了婉轉的抒情風格,故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中說:“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詞隱。”除此之外,在章法上作者也善於推陳出新,變化顯著,除開頭四句外,突破樂府古辭的固有章法,為一大特色。除此之外,詩人用詞準確,對偶整飭,也是這首詩的另一大藝術特色。詩人用“盜泉”、“惡木”、“猛虎窟”、“野雀林”、“急弦無懦響”、“亮節難為音”等一係列工整的對仗和貼切的比喻,將情境推到極致。清學者沈德潛對其評價頗高,稱:“士衡詩亦推大家。”
人們都力捧“魏晉風度”,羨慕他們“簡約雲澹,超然絕俗”,通過這首《猛虎行》便可知道,這豪邁和飄逸下掩藏著多少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