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
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
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獵》蘇軾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輩,麵目不同,同歸於鄉願而已。”蘇詞之狂,從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便可窺其七八分。
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看到王安石變法過程中的一些弊端,對變法提出了反對意見,而被貶到杭州做通判。熙寧七年(1074年),蘇軾被改任為密州知州。熙寧八年(1075年),蘇軾去祭祀常山,在回來的路上和同官梅戶曹在鐵溝“習射放鷹作”,寫了《和梅戶曹會獵鐵溝》、《祭常山回小獵》和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等詞。
上片敘事。開篇竟以“老夫”自居,要知道此時的蘇軾還不滿40歲,這是一狂,狂在自嘲。左手牽著大黃猛犬,右手有蒼鷹作伴,穿戴錦帽貂裘,帶著大隊騎兵席卷平岡。這是二狂,狂在氣勢。親射猛虎,是三狂,狂在膽識。據《三國誌》記載,孫權曾經“親乘馬射虎於庱亭”。作者將自己與孫權做比,一是說明自己有著和孫仲謀一樣的膽識,二是說明自己將創出萬事功業的壯誌雄心。
下片抒情。狩獵前喝酒,這是作者第四狂,狂在無忌。酒喝幹,膽量大增,盡管鬢角有些白發,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性情。這是第五狂,狂在不顧。突然,作者話鋒一轉,提到了漢初大臣馮唐。“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在其名作《滕王閣序》中也提到馮唐:“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漢武帝剛即位時,向天下征集賢良的人才,很多人都舉薦馮唐,可是這時馮唐已經九十多歲了。所以,後人多用馮唐來表達壯誌難酬,歲月不饒人。而作者在此直呼:“何日遣馮唐?”既有壯誌難酬之感慨,又有對朝廷的質問,這是其第六狂。最後一句,作者寫自己奮力挽弓,朝向西北,尋射天狼,直接表達自己堅定的愛國決心和希望得到皇帝重用的期盼,此第七狂也。“西北”和“天狼”這裏代指對宋邊境造成極大威脅的西夏和遼,作者自感雖然鬢發雖白,但仍希望皇帝能像漢文帝重用馮唐那樣,讓自己赴邊疆抗敵,這份壯誌不能不令人欽佩。這也正和《滕王閣序》裏千古名句“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有異曲同工之妙。
雖說豪放派詞在北宋始於範仲淹等一批文人,但真正代表豪放派詞創作巔峰的,正是蘇軾。而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正是蘇軾豪放詞的經典之作。為何這個屢遭貶謫、仕途坎坷的蘇軾會是豪放派的代表人物而不是其他人呢?
北宋學者胡寅在《酒邊詞序》中說蘇軾的詞“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埃之外”。這個政治生活如此灰暗的文人為何能作出“逸懷浩氣超乎塵埃之外”的詩文?這正是蘇軾和他人的不同!
雖然在政治上極為失意,但蘇軾有著寬闊的胸襟,性格積極樂觀,所以能有豪放、曠達的目光,在寫文章時,真性情流露出來,使人讀來具有強大的感染力。如王國維所說:“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也。”蘇軾在逆境中保持樂觀的心態,所以他看到景物,稱頌之詞脫口而出,其人狂、其言明、其情真、其比妙,故能撐豪放派之領袖。
《江城子·密州出獵》後,蘇軾又先後創作《水調歌頭·中秋》、《念奴嬌·赤壁懷古》等經典詞篇,一舉奠定了他的文壇地位。這些詞問世的意義重大,不僅打破北宋詞壇淺斟低唱的柔媚之風,更是自成一家,使得豪放風格的詞真正走上詞壇,開辟了一番新天地,對南宋詞壇乃至後世詩詞的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蘇軾後來寫給朋友的信中也說道:“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成一家。嗬嗬!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昨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詩人說到自己的詞會自成一家,但他或許沒料到的是,他正在由這首詞開始引領一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