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陸遊
曹操說,“老驥伏櫪,誌在千裏”;蘇軾說,“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嶽飛說,“白首為功名”。雖說他們寫“老”或自勉,或不服老,或感慨時光,但他們作詩時都已三四十歲,可是當青春逝去,我們真的老去了,會有什麼樣的心態呢?陸遊在雨夜的一個夢或許給了我們最好的解釋。
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年),陸遊已經68歲高齡。這年十一月四日夜,風雨交加,詩人看見這暴風驟雨,有感而發,寫下兩首《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這是其中的第二首。
“僵臥孤村不自哀”,一個“僵”字,點出全詩之語調,既寫出自己垂垂老矣,又寫出蜷縮在孤村無所作為的淒楚。據說,唐朝詩人賈島某天偶然來了靈感,騎在馬上吟出:“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但是,又想著是不是該用“推”字,所以在馬上先做“推”的手勢,又做“敲”的手勢,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闖進吏部官員韓愈的儀仗隊裏。韓愈問賈島為什麼私自闖進自己的儀仗隊,賈島就把作詩一事告訴韓愈,韓愈思考片刻,答道:“用‘敲’字好,一則顯示出這個人有禮貌,二則,詩中描寫月下,用‘敲’多了些聲響,意境也大不同。”賈島恍然大悟,還和韓愈交上了朋友。後人用“推敲”指人們對事情的反複斟酌。而陸遊的這個“僵”字,正如賈島之“推敲”用得恰如其分,將一個68歲老人的晚年淒涼狀況描寫得淋漓盡致,為後麵的“不自哀”做了鋪墊。這個老人僵直地躺在孤寂村落的茅草房中,但他卻沒有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淒苦,相反,他還想著為國家守護邊境。這是多麼讓人感動的一個老者!
窗外的風聲雨聲都傳進詩人的耳中,詩人仔細聽著,這雷電交加、風雨大作,是否也預示著這個帝國在風雨飄搖之中?想起那些年金人對北方人民的燒殺搶掠、想起徽欽二帝被俘的恥辱、想起嶽飛北伐時的功虧一簣、想到自己這麼多年起起伏伏的宦海生活……生活的種種片段在這個愛國老者的腦海中一一掠過。這些事,他不知道想了多少回;很多人,他不知喊了多少次。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果然,在夢中,作者終於實現了身著鐵甲、收複故土的願望。“鐵馬”、“冰河”和前麵的“不自哀”、“戍輪台”、“聽風吹雨”一起,組成了一幅風雨夜黑白相間戰場廝殺圖。作者將詩、夢、現實三者天衣無縫地結合了起來,譜寫了一曲氣勢磅礴、亦真亦幻的英雄交響曲!
和陸遊的大多數作品一樣,這首詩散發出的愛國熱情,不但大氣、豪邁,而且讓人讀來有一種悲愴。一個68歲高齡的人,忍著全身的病痛,孤獨地躺在荒涼的鄉村。想起自己從少年“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誌氣到現在“僵臥孤村”的複雜經曆,雖說“不自哀”,但其中感慨千萬,誰能真正體會?
與“直把杭州作汴州”的王公貴卿不同,這個血氣未退的人還能不顧自身的健康和得失想著為國“戍輪台”、做著“鐵馬冰河”的豪邁之夢。這樣的情景,我們還能說什麼?這樣的老者,我們還能要求什麼?唯有一杯熱酒、一掬英雄熱淚!
“鐵馬冰河”,這是什麼樣的一個夢?像關雲長一樣於千萬軍中取敵人首級?像竇憲一樣勒石而歸?像鄂王嶽飛一樣“直搗黃龍”?像辛棄疾一樣“夢回吹角連營”?
可現實終究是現實,現實奪走人的理想,隻剩一個聊以自慰的夢。夢裏吹角連營,可是現實中隻能僵臥孤村,還得給自己信心般說不自哀。夢中王師北定中原,指日可待,可現實中隻能臥而聽北風蕭蕭,急雨灑落。這樣,看似豪邁的語句,讓人讀來不覺一股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