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她將這事告訴了她侄兒,她侄兒在同學裏傳開了。傳到先生耳朵裏,就把我傳了去。那時,我正在球場裏,嚇得臉都青了,動彈不得,最後隻得乍著膽子走到先生那裏。先生連問都不問,就把我的罪狀插在我的帽子上,拉我到花台邊去。我哭著,不住地央告,先生也不理。同學們都圍聚了過來。我羞得恨不得鑽進地縫。我那天沒有吃飯,眼睛也哭腫了。幸而那天哥哥沒在,還好一點。至終自然他也知道了,我回家去又受了一頓責罰。
“從此我在先生麵前的信用和寵愛一落千丈。自從春天起,又往往言語無心,在班裏眼看著書,心裏卻描擬著她。和先生對話,所答非所問。先生猜疑,同學也哄笑。我父親到學校裏去查問成績的時候,先生老實地這麼一說,父親氣得要叫我停學,站櫃台學徒去。好容易我哭著央求,又起誓不再失魂落魄了,父親才又回過心來。”
我這時也不能再笑了。
他歎了一口氣:“以後的半年,我也沒好好地念書,不過處處提防,不肯有太露出廢學的樣子。可恨她也和我疏遠起來了。她拿我當做一個挨過罰,品學不端的人看待。至於我為何挨罰,她卻全不想到!我也認命了,見了她便低頭走開去。
“今年的春天,一個禮拜天下午,同哥哥去放風箏,偏又遇見她和她侄兒,還有一個穿洋服的少年也在那裏。我正要低頭回去,她已看見我了,遠遠地叫著,我隻得過去。我介紹了我哥哥,她也介紹了那個她父親朋友的兒子,她叫我叫他叔叔。這叔叔是北京城裏念書的。我那時覺得他偉大得很。他卻很巴結姑姑,一言一笑都先事意旨。姑姑那天卻有點不在意的,也許是不自然,隻同我在一起,卻讓叔叔,她侄兒,我哥哥在一塊兒玩。她問長問短,又問我為何總不上她家裏去。那時楊柳剛青著,燕子飛來,在水上成群地輕輕掠過。那天的下午是我生命中最溫柔的一刻!
“到了黃昏,大家站起走開,那叔叔似乎有點不悅意。我暗暗歡喜。大家分手,回家去的路上,哥哥忽然說:‘你那位姑姑真俏皮!’我不言語。
“從那時起,我又常到她家去,叔叔總在那裏,但一遇見我來了,她總丟了叔叔來同我玩。叔叔卻也不介意,隻笑一笑走開。
“一月之前,也是一個黃昏,我正從她家回去。叔叔,她侄兒,和姑姑一齊送出來。叔叔忽然笑著拍著我的肩說:‘明天請你來吃酒。’侄兒也笑道:‘是的,請你來吃喜酒。’姑姑臉都紅了,笑著推她侄兒,一麵說:‘沒有什麼,你若是忙,不來也使得。’我看著他們三人的臉,莫名其妙。回去道上仔細一想,忽然心裏慢慢涼起來……
“第二天哥哥卻要同我去放風箏,我一定不肯去,哥哥隻得自己走了。我走到她家,門口掛著彩結,我進去看了。見酒席的擔子,一擔一擔地挑進來,叔叔和侄兒迎了出來,不見姑姑,我問是什麼事,侄兒拍手說:‘你來遲了一步,姑姑躲出去了!這是她大喜的日子。’我一呆,侄兒又指著叔叔說:‘別叫叔叔走了,這是我們將來的姑夫,———今天是他們文定的好日子。’我神魂出竅,心中也不知是什麼味兒,苦笑著道了一聲喜,也不知怎樣便離了她家。道上還遇著許多來道喜的男女客人,車上都帶著紅禮盒子。
“怪不得她總同我玩呢,原來怕我和她取鬧。我卻是從頭就悶在鼓裏。我那時隻覺得滿心悲涼,信足所之,竟到了放風箏的地上。哥哥在放呢,看見我來了,便說:‘你那裏玩夠了,又來找我!’我不答,他又問了一句。我說:‘隻有你是我的親人了,我不找你找誰?’我說著便抱著哥哥的臂兒哭了,把他弄得愕然無措。
“自此,我就決定不去了,賭氣也便離開家到北京來念書。那位叔叔也在我們學校裏。但是,我可不能告訴你他是誰———他原來在學校是這麼一個繡花枕,學問比誰都不如!今天上午他悄悄地拉著我,叫我叫他姑夫,說他在這暑假便回去娶親了,把我又氣得……”
我聽到這裏,一欠伸,笑道:“人家娶親,用得著你生氣!”
他說:“我不氣別的,我氣的十八歲的女孩子出什麼閣!”我噗嗤一笑,說:“你呢,十九歲的年紀,認什麼姑姑!”
他又皺眉一笑,呆呆地躺了下去,我也自去寫字。一會兒抬起頭來,卻看見他不住地向空伸掌,大概正在練演他的掌心雷呢!
一九二五年感恩節,惠波車中戲作
(原載《睿湖》192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