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國(2 / 3)

夫人忽然笑道:“我還記得從前有一個我父親的朋友,對我父親說:‘朱衡這個孩子,鬧得太不像樣了,現在到處都掛著他的相片,緝捕得很緊,拿著了就地正法,你的千金終於是要吃苦的。’便勸我父親解除了這婚約,以後也不知為何便沒有實現。”

朱衡笑道:“我當日滿心是‘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熱氣,倒是很願意解約的。不過你父親還看得起我,不肯照辦就是了。”

朱衡又坐下,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茶,點上雪茄,又說道:“當時真是可以當得‘熱狂’兩個字,整年整月的,隻在刀俎網羅裏轉來轉去,有好幾回都是已瀕於危。就如那次廣州起事,我還是得了朋友的密電,從日本趕回來的,又從上海帶了一箱的炸彈,雍容談笑地進了廣州城。同誌都會了麵,起事那一天的早晨,我們都聚在一處,預備出發,我結束好了,端起酒杯來,心中一陣一陣的如同潮卷,也不是悲慘,也不是快樂。大家似笑非笑地都照了杯,握了握手,慷慨激昂的便一隊一隊地出發了。”

朱衡說到這裏,聲音很顫動,臉上漸漸地紅起來,目光流動,少年時候的熱血,又在他心中怒沸了。

他接著又說:“那天的光景,也記不清了,當時目中耳中,隻覺得槍聲刀影,血肉橫飛。到了晚上,一百多人雨打落花似的,死的死,走的走,拿的拿,都散盡了。我一身的腥血,一口氣跑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將帶去的衣服換上了,在荒草地裏,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清早,又進城去,還遇見幾個同誌,都改了裝,彼此隻慘笑著打個照會。以後在我離開廣州以先,我去到黃花崗上,和我的幾十位同誌,灑淚而別。咳!‘戰場白骨豔於花’,他們為國而死,是有光榮的,隻可憐大事未成,吾黨少年,又弱幾個了。———還有那一次奉天漢陽的事情,都是你所知道的。當時那樣蹈湯火,冒白刃,今日海角,明日天涯,不過都當他是做了幾場噩夢。現在追想起來,真是叫人啼笑不得,這才是‘始而拍案,繼而撫髀,終而攬鏡’了。”說到這裏,不知不覺的,便流下兩行熱淚來。

夫人笑說:“那又何苦。橫豎共和已經造成了,功成身隱,全始全終的,又有什麼缺憾呢?”

朱衡猛然站起來說:“要不是造成這樣的共和,我還不至於這樣的悲憤。隻可惜我們灑了許多熱血,拋了許多頭顱,隻換得一個匾額,當年的辛苦,都成了虛空。數千百的同誌,都做了冤鬼。咳!那一年袁皇帝的刺客來見我的時候,我後悔不曾出去迎接他……”夫人道:“你說話的終結,就是這一句,真是沒有意思!”

朱衡道:“我本來不說,都是你提起英士的事情來,我才說的。英士年紀輕,閱曆淺,又是新從外國回來,不知道這一切的景況,我想他那雄心壯誌,終久要受打擊的。”

夫人道:“雖然如此,你也應該替他打算。”

朱衡道:“這個自然,現在北京政界裏頭的人,還有幾個和我有交情可以說話的,但是隻怕支俸不做事,不合英士的心……”

這時英士和芳士一麵說笑著走了進來,他們父子母女又在一處,說著閑話,直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英士起得很早。看了一會子的報,心中覺得不很痛快;芳士又上學去了,家裏甚是寂靜。英士便出去拜訪朋友,他的幾個朋友都星散了,隻見著兩個:一位是縣裏小學校的教員,一位是做報館裏的訪事,他們見了英士,都不像從前那樣的豪爽,隻客客氣氣地談話,又恭維了英士一番。英士覺著聽不入耳,便問到他們所做的事業,他們隻歎氣說:“哪裏是什麼事業,不過都是‘飯碗主義’罷了,有什麼建設可言呢?”隨後又談到國事,他們更是十分的感慨,便一五一十地將曆年來國中情形都告訴了。英士聽了,背上如同澆了一盆冷水,便也無話可說,坐了一會兒,就告辭回來。

回到家裏,朱衡正坐在寫字台邊寫著信。夫人坐在一邊看書,英士便和母親談話。一會子朱衡寫完了信,遞給英士說:“你說要到北京去,把我這封信帶去,或者就可以得個位置。”夫人便跟著說道:“你剛回來,也須休息休息,過兩天再去罷。”英士答應了,便回到自己臥室,將那信放在皮包裏,憑在窗前,看著樓下園子裏的景物,一麵將回國後所得的印象,翻來覆去地思想,心中覺得十分的抑鬱。想到今年春天在美國的時候,有一個機器廠的主人,請他在廠裏做事,薪水很是豐厚,他心中覺得遊移不決;因為他自己新發明了一件機器,已經畫出圖樣來,還沒有從事製造,若是在廠裏做事,正是一個製造的好機會。但是那時他還沒有畢業,又想畢業以後趕緊回國,不願將曆年所學的替別國效力,因此便極力的推辭。那廠主還留戀不舍地說:“你回國以後,如不能有什麼好機會,還請到我們這裏來。”英士姑且答應著,以後也就置之度外了。這時他想,“如果國內真個沒有什麼可做的,何不仍去美國,一麵把那機器製成了,豈不是完了一個心願。”忽然又轉念說:“怪不得人說留學生一回了國,便無誌了。我回來才有幾時,社會裏的一切狀況,還沒有細細地觀察,便又起了這去國的念頭。總是我自己沒有一點毅力,所以不能忍耐,我如再到美國,也叫別人笑話我,不如明日就到北京,看看光景再說罷。”

這時芳士放學回來,正走到院子裏,抬頭看見哥哥獨自站在窗口出神,便笑道:“哥哥今天沒有出門麼?”英士猛然聽見了,也便笑道:“我早晨出門已經回來了,你今日為何回來得早?”芳士說:“今天是禮拜六,我們照例是放半天學。哥哥如沒有事,請下來替我講一段英文。”英士便走下樓去。

第二天的晚車,英士便上北京了,火車風馳電掣地走著,他還嫌慢,恨不得一時就到!無聊時隻憑在窗口,觀看景物。隻覺過了長江以北,氣候漸漸地冷起來,大風揚塵,驚沙撲麵,草木也漸漸地黃起來,人民的口音也漸漸地改變了。還有兩件事,使英士心中可笑又可憐的,就是北方的鄉民,腦後大半都垂著發辮。每到火車停的時候,更有那無數的叫花子,向人哀哀求乞,直到開車之後,才漸漸地聽不見他們的悲聲。

英士到了北京,便帶著他父親的信去見某總長,去了兩次,都沒有見著。去得太早了,他還沒有起床,太晚了又碰著他出門了,到了第三回,才出來接見,英士將那一封信呈上,他看完了先問:“尊大人現在都好麼?我們是好久沒有見麵了。”接著便道:“現在部裏人浮於事,我手裏的名條還有幾百,實在是難以安插。外人不知道這些苦處,還說我不照顧戚友,真是太難了。但我與尊大人的交情,不比別人,你既是遠道而來,自然應該極力設法,請稍等兩天,一定有個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