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國(3 / 3)

英士正要同他說自己要想做點實事,不願意得虛職的話,他接著說:“我現在還要上國務院,少陪了。”便站了起來,英士也隻得起身告辭。一個禮拜以後,還沒有回信,英士十分著急,又不便去催。又過了五天,便接到一張委任狀,將他補了技正。英士想技正這個名目,必是有事可做的,自己甚是喜歡,第二天上午,就去部裏到差。

這時鍾正八點。英士走進部裏,偌大的衙門,還靜悄悄的,沒有一個辦公的人員,他真是納悶,也隻得在技正室裏坐著,一會兒又站起來,在屋裏走來走去。過了十點鍾,才陸陸續續地又來了幾個技正,其中還有兩位是英士在美國時候的同學,彼此見麵都很喜歡。未曾相識的,也介紹著都見過了,便坐下談起話來。英士看表已經十點半,便道:“我不耽擱你們的時候了,你們快辦公事罷!”他們都笑了道:“這便是公事了。”英士很覺得怪訝,問起來才曉得技正原來是個閑員,無事可做,技正室便是他們的談話室,樂意的時候來畫了到,便在一處閑談,消磨光陰;否則有時不來也不要緊的。英士道:“難道國家自出薪俸,供養我們這般留學生?”他們歎氣說:“哪裏是我們願意這樣。無奈衙門裏實在無事可做,有這個位置還算是好的,別的同學也有做差遣員的,職位又低,薪水更薄,那沒有人情的,便都在裁撤之內了。”英士道:“也是你們願意株守,為何不出去自己做些事業?”他們慘笑說:“不用提了,起先我們幾個人,原是想辦一個工廠。不但可以振興實業,也可以救濟貧民。但是辦工廠先要有資本,我們都是妙手空空,所以雖然章程已經訂出,一切的設備,也都安排妥當,隻是這股本卻是集不起來,過了些日子,便也作為罷論了。”這一場的談話,把英士滿心的高興完全打消了。時候到了,隻得無精打采地出來。

英士的同學同事們,都住在一個公寓裏,英士便也搬進公寓裏麵去。成天裏早晨去到技正室,談了一天的話,晚上回來,同學便都出去遊玩,直到夜裏一兩點鍾,他們才陸陸續續地回來。有時他們便在公寓裏打牌鬧酒,都成了習慣,支了薪水,都消耗在飲博閑玩裏。英士回國的日子尚淺,還不曾沾染這種惡習,隻自己在屋裏燈下獨坐看書閱報,卻也覺得淒寂不堪。有時睡夢中醒來,隻聽得他們猜拳行令,喝雉呼盧,不禁悲從中來。然而英士總不能規勸他們,因為每一提及,他們更說出好些牢騷的話。以後英士便也有時出去疏散,晚涼的時候,到中央公園茶桌上閑坐,或是在樹底下看書,禮拜日便帶了照相匣獨自騎著驢子出城,去看玩各處的名勝,照了不少的風景片,寄與芳士。有時也在技正室裏,翻譯些外國雜誌上的文章,向報館投稿去,此外就無事可幹了。

有一天,一個同學悄悄地對英士說,“你知道我們的總長要更換了麼?”英士說:“我不知道,但是更換總長,與我們有什麼相幹?”同學笑道:“你為何這樣不明白世故,衙門裏頭,每換一個新總長,就有一番的更動。我們的位置,恐怕不牢,你自己快設法運動罷。”英士微微地笑了一笑,也不說甚麼。

那夜正是正月十五,公寓裏的人,都出去看熱鬧,隻剩下英士一人,守著寂寞的良宵,心緒如潮。他想:“回國半年以後,差不多的事情,我都已經明白了,但是我還留戀不舍的不忍離去,因為我八年的盼望,總不甘心落個這樣的結果,還是盼著萬一有事可為。半年之中,百般忍耐,不肯隨波逐流,卷入這惡社會的旋渦裏去。不想如今卻要把真才實學,撇在一邊,拿著昂藏七尺之軀,去學那奴顏婢膝的行為,壯誌雄心,消磨殆盡。咳!我何不幸是一個中國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國……”他想到這裏,神經幾乎錯亂起來,便回頭走到爐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凝神望著爐火。看著它從熾紅漸漸地昏暗下去,又漸漸地成了死灰。這時英士心頭冰冷,隻扶著頭坐著,看著爐火,動也不動。

忽然聽見外麵敲門,英士站起來,開了門,接進一封信來。燈下拆開一看,原來是芳士的信,說她今年春季卒業,父親想送她到美國去留學,又說了許多高興的話。信內還夾著一封美國工廠的來信,仍是請他去到美國,並說如蒙允諾,請他立刻首途等等。他看完了,呆立了半天,忽然咬著牙說:“去罷!不如先去到美國,把那件機器做成了,也正好和芳士同行。隻是……可憐嗬!我的初誌,絕不是如此的,祖國嗬!不是我英士棄絕了你,乃是你棄絕了我英士啊!”這時英士雖是已經下了這去國的決心,那眼淚卻如同斷線的珍珠一般滾了下來。耳邊還隱隱地聽見街上的笙歌陣陣,滿天的爆竹聲聲,點綴這太平新歲。

第二天英士便將辭職的呈文遞上了,總長因為自己也快要去職,便不十分挽留。當天的晚車,英士辭了同伴,就出京去了。

到家的時候,樹梢雪壓,窗戶裏仍舊透出燈光,還聽得琴韻錚錚。英士心中的苦樂,卻和前一次回家大不相同了。走上樓去,朱衡和夫人正在爐邊坐著,寂寂無聲地下著棋,芳士卻在窗前彈琴。看見英士走了上來,都很奇怪。英士也沒說什麼,見過了父母,便對芳士說:“妹妹!我特意回來,要送你到美國去。”芳士喜道:“哥哥!是真的麼?”英士點一點頭。夫人道:“你為何又想去到美國?”英士說:“一切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在國內株守,太沒有意思了。”朱衡看著夫人微微地笑了一笑。英士又說:“前天我將辭職呈文遞上了,當天就出京的,因為我想與其在國內消磨了這少年的光陰,沾染這惡社會的習氣,久而久之,恐怕就不可救藥。不如先去到外國,做一點實事,並且可以照應妹妹,等到她畢業了,我們再一同回來,豈不是一舉兩得?”朱衡點一點首說:“你送妹妹去也好,省得我自己又走一遭。”芳士十分的喜歡道:“我正愁父親雖然送我去,卻不能長在那裏,沒有親人照看著,我難免要想家的,這樣是最好不過的了!”

太平洋浩浩無邊的水,和天上明明的月,還是和去年一樣。英士憑在欄杆上,心中起了無限的感慨。芳士正在那邊和同船的女伴談笑,回頭看見英士凝神望遠,似乎起了什麼感觸,便走過來笑著喚道:“哥哥!你今晚為何這樣地悵悵不樂?”英士慢慢地回過頭來,微微笑說:“我倒沒有什麼不樂,不過今年又過太平洋,卻是我萬想不到的。”芳士笑道:“我自少就盼著什麼時候,我能像哥哥那樣‘扁舟橫渡太平洋’,那時我才得意喜歡呢,今天果然遇見這光景了。我想等我學成歸國的時候,一定有可以貢獻的,也不枉我自己切望了一場。”這時英士卻拿著悲涼懇切的目光,看著芳士說:“妹妹!我盼望等你回去時候的那個中國,不是我現在所遇見的這個中國,那就好了!”

(原載1919年11月22日—26日《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