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姑來了,又叫了她一聲,那時她還以為惠姑不過是來閑玩,又恐怕惠姑要拿她取笑,隻淡淡地應了一聲。不想惠姑卻在一旁坐著不走,隻拿著憐憫的目光看著她,又對她說要幫助她的話。她抬頭看了片晌,忽然覺得如同有一線靈光,衝開了她心中的黑暗。這時她腦孔裏充滿了新意,隻覺得感激和痛苦都怒潮似的,奔湧在一處,便哽咽著拿前襟掩著臉,漸漸地大哭起來,手裏的濕衣服,也落在水裏。惠姑走近她麵前,拾起了濕衣,挨著她站著,一麵將她焦黃蓬鬆的頭發,向後掠了一掠,輕輕地摩撫著她。這時惠姑的眼裏,也滿了淚珠,隻低頭看著翠兒。一片慈祥的光氣,籠蓋在翠兒身上。她們兩個的影兒,倒映在溪水裏,雖然外麵是貧,富,智,愚,差得天懸地隔,卻從她們的天真裏發出來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將她們的精神,連合在一處,造成了一個和愛神妙的世界。
從此以後,惠姑的活潑憨嬉的腦子裏,卻添了一種悲天憫人的思想。她覺得翠兒是一個最可愛最可憐的人。同時她又聯想到世界上無數的苦人,便拿翠兒當做苦人的代表,去撫恤,安慰。她常常和翠兒談到一切城裏的事情,每天出去的時候,必是帶些餅幹糖果,或是自己玩過的東西,送給翠兒。但是翠兒總不敢帶回家去,恐怕弟妹們要奪了去,也恐怕她媽知道惠姑這樣好待她,以後不許她出來。因此玩完了,便由惠姑收起,明天再帶出來,那糖餅當時也就吃了。她們每天有一點鍾的工夫,在一塊兒玩,現在翠兒也不攔阻惠姑來幫助她,有時她們一同洗著衣服,汲著水,一麵談話。惠姑覺得她在學堂裏,和同學遊玩的時候,也不能如此的親切有味。翠兒的心中更漸漸地從黑暗趨到光明,她覺得世上不是隻有悲苦恐怖,和鞭笞凍餓,雖然她媽依舊打罵磨折她,她心中的苦樂,和從前卻大不相同了。
快樂的夏天,將要過盡了,那天午後,惠姑站在樓窗前,看著窗外的大雨。對麵山峰上,雲氣濛濛,草色越發的青綠了,樓前的樹葉,被雨點打得不住地顫動。她忽然想起暑假要滿了,學校又要開課了,又能會著先生和同學們了,心裏很覺得喜歡。正在凝神的時候,她母親從後麵喚道:“惠姑!你今天覺得悶了,是不是?”惠姑笑著回頭走到她母親跟前坐下,將頭靠在母親的膝上,何媽在一旁笑道:“姑娘今天不能出去和翠兒玩,所以又悶悶的。”惠姑猛然想起來,如若回去,也須告訴翠兒一聲。這時母親笑道:“到底翠兒是一個怎麼可愛的孩子,你便和她這樣的好!我看你兩天以後,還肯不肯回去?”何媽說:“太太不知道還有可笑的事。那一天我給姑娘送糖餅去了,她們兩個都坐在溪邊,又洗衣服,又汲水,說說笑笑的,十分有趣。我想姑娘在家裏,哪裏做過這樣的粗活,偏和翠兒在一處,就喜歡做。”母親笑道:“也好,倒學了幾樣能耐。以後……”她父親正坐在那邊窗前看報,聽到這裏,便放下報紙說:“惠姑這孩子是真有慈愛的心腸,她曾和我說過翠兒的苦況,也提到她要怎樣的設法救助,所以我任憑她每天出去。我想鄉下人沒有受過教育,自然就會生出像翠兒她婆婆那種頑固殘忍的婦人,也就有像翠兒那樣可憐無告的女子。我想惠姑知道了這些苦痛,將來一定能以想法救助的。惠姑!你心裏是這樣想麼?”這時惠姑一麵聽著,眼裏卻滿了晶瑩的眼淚,便站了起來,走到父親麵前,將膝上的報紙拿開了,挨著椅旁站著,默默地想了一會兒,便說:“我回去了,不能常常出來的,翠兒豈不是更加吃苦?爹爹!我們將翠兒帶回去,好不好?”她父親笑了說:“傻孩子!你想人家的童養媳,我們可以隨隨便便地帶著走麼?”惠姑說:“可否買了她來?”何媽搖頭說:“哪有人家將童養媳賣出去的?她媽也一定不肯嗬。”母親說:“橫豎我們過年還來的,又不是以後就見不著了,也許她往後的光景,會好一點,你放心罷!”惠姑也不說什麼,隻靠在父親臂上,過了一會兒,便道:“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她母親說:“等到晴了天,我們就該走了。”惠姑笑說:“我玩的日子多了,也想回去上學了。”何媽笑說:“不要忙,有姑娘膩煩念書的日子在後頭呢。”說得大家都笑了。
又過了兩天,這雨才漸漸小了,隻有微塵似的雨點,不住地飛灑。惠姑便想出去看看翠兒。走到院子裏,隻覺得一陣一陣的輕寒,地上也滑得很,便又進去套上一件衣服,換了鞋,戴了草帽,又慢慢地走到溪邊。溪水也漲了,不住地潺潺流著,往常她們坐的那幾塊石頭,也被水沒過去了,卻不見翠兒!她站了一會兒,覺得太涼。剛要轉身回去,翠兒卻從那邊提著水桶,走了過來,忽然看見惠姑,連忙放下水桶笑說:“姑娘好幾天沒有出來了。”惠姑說:“都是這雨給關住了,你這兩天好麼?”翠兒搖頭說:“也隻是如此,哪裏就好了!”說著話的時候,惠姑看見她頭發上,都是水珠,便道:“我們去樹下躲一躲罷,省得淋著。”說著便一齊走到樹底下。翠兒笑說:“前兩天姑娘教給我的那幾個字,我都用樹枝輕輕地畫在牆上,念了幾天,都認得了,姑娘再教給我新的罷。”惠姑笑說:“好了,我再教給你罷。本來我自己認得的字,也不算多,你又學得快,恐怕過些日子,你便要趕上我了。”翠兒十分喜歡,說:“不知道到什麼時候,我才能夠趕上呢,姑娘每天多教給我幾個字,或者過一兩年就可以……”這時惠姑忽然皺眉說:“我忘了告訴你了,我們———我們過兩天要回到城裏去了,哪裏能夠天天教你?”翠兒聽著不覺呆了,似乎她從來沒有想到這些,便連忙問道:“是真的麼?姑娘不要哄我玩!”惠姑道:“怎麼不真,我母親說了,晴了天我們就該走了。”翠兒說:“姑娘的家不是在這裏麼?”惠姑道:“我們在城裏還有房子呢,到這兒來不過是歇夏,哪裏住得長久,而且我也須回去上學的。”翠兒說:“姑娘什麼時候再來呢?”惠姑說:“大概是等過年夏天再來。你好好地在家裏等著,過年我們再一塊兒玩罷。”這時翠兒也顧不得汲水了,站在那裏怔了半天,惠姑也隻靜靜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姑娘去了,我更苦了,姑娘能設法帶我走麼?”惠姑沒有想到她會說這話,一時回答不出,便勉強說:“你家裏還有人呢,我們怎能帶你走?”翠兒這時不禁哭了,嗚嗚咽咽地說:“我家裏的人,不拿我當人看待,姑娘也曉得的,我活著一天,是一天的事,哪裏還能等到過年,姑娘總要救我才好!”惠姑看她這樣,心中十分難過,便勸她說:“你不要傷心,橫豎我還要來的,要說我帶你去,這事一定不成,你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