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兒的媽,看翠兒出來汲水,半天還不見回來,心想翠兒又是躲懶去了,就自己跑出來找。走到溪邊,看見翠兒背著臉,和一個白衣女郎一同站著。她輕輕地走過來,她們的談話,都聽得明白,登時大怒起來,就一直跑了過去。翠兒和惠姑都嚇了一跳,惠姑還不認得她是誰,隻見翠兒麵如白紙,不住地向後退縮。那婦人揪住翠兒的衣領,一麵打一麵罵道:“死丫頭!你倒會背地裏褒貶人,還怪我不拿你當人看待!”翠兒痛得隻管哭叫,惠姑不覺又怕又急,便走過來說:“你住了手罷,她也並沒有說……”婦人冷笑說:“我們婆婆教管媳婦,用不著姑娘可憐,姑娘要把她帶走,拐帶人口可是有罪嗬!”一麵將翠兒拖了就走。可憐惠姑哪裏受過這樣的話,不禁雙頰漲紅,酸淚欲滴,兩手緊緊地握著,看著翠兒走了。自己跑了回來,又覺得委屈,又替翠兒可憐,自己哭了半天,也不敢叫她父母知道,恐怕要說她和村婦拌嘴,失了體統。
第二天雨便停了,惠姑想起昨天的事,十分地替翠兒擔心,也不敢去看。下午果然不見翠兒出來。自己隻悶悶的在家裏,看著仆人收拾物件。晚飯以後,坐了一會兒,便下樓去找何媽做伴睡覺,隻見何媽和幾個莊裏的婦女,坐在門口說著話兒,猛聽得有一個婦人說:“翠兒這一回真是要死了,也不知道她媽為什麼說她要跑,打得不成樣子。昨夜我們還聽見她哭,今天卻沒有聲息,許是……”惠姑吃了一驚,連忙上前要問時,何媽回頭看見惠姑來了,便對她們擺手,她們一時都不言語。這時惠姑的母親在樓上喚著:“何媽!姑娘的自行車呢?”何媽站了起來答應了,一麵拉著惠姑說:“我們上去罷,天不早了。”惠姑說:“你先走罷,太太叫你呢,我再等一會兒。”何媽隻得自己去了。惠姑趕緊問道:“你們剛才說翠兒怎麼了?”她們笑說:“沒有說翠兒怎麼。”惠姑急著說:“告訴我也不要緊的。”她們說:“不過昨天她媽打了她幾下,也沒有什麼大事情。”惠姑道:“你們知道她的家在哪裏?”她們說:“就在山前土地廟隔壁,朝南的門,門口有幾株大柳樹。”這時何媽又出來,和她們略談了幾句,便帶惠姑進去。
這一晚上,惠姑隻覺得睡不穩,天色剛剛破曉,便悄悄地自己起來,輕輕走下樓來,開了院門,向著山前走去。草地上滿了露珠,涼風吹袂,地平線邊的朝霞,照耀得一片通紅,太陽還沒有上來,樹頭的雀鳥鳴個不住。走到土地廟旁邊,果然有個朝南的門,往裏一看,有兩個女孩,在院子裏玩,忽然看見惠姑,站在門口,便笑嘻嘻地走出來。惠姑問道:“你們這裏有一個翠兒麼?”她們說:“有,姑娘有什麼事情?”惠姑道:“我想看一看她。”她們聽了便要叫媽。惠姑連忙擺手說:“不用了,你們帶我去看罷。”一麵掏出一把銅元,給了她們,她們歡天喜地地接了,便帶惠姑進去。惠姑低聲問道:“你媽呢?”她們說:“我媽還睡著呢。”惠姑說:“好了,你們不必叫醒她,我來一會兒就走的。”一麵說著便到了一間極其破損汙穢的小屋子,她們指著說:“翠兒在裏麵呢。”惠姑說:“你們去罷,謝謝你。”自己便推門走了進去,隻覺得裏麵很黑暗,一陣一陣的臭味觸鼻,也看不見翠兒在什麼地方,便輕輕地喚了一聲,隻聽見房角裏微弱的聲音應著。惠姑走近前來,低下頭仔細一看,隻見翠兒蜷曲著臥在一個小土炕上,臉上淚痕模糊,腳邊放著一堆爛棉花。惠姑心裏一酸,便坐在炕邊,輕輕地拍著她說:“翠兒!我來了!”翠兒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了,猛然看是惠姑,眉眼動了幾動,隻顯出欲言無聲欲哭無淚的樣子。惠姑不禁滴下淚來,便拉著她的手,忍著淚坐著。翠兒也不言語,氣息很微,似乎是睡著了。一會兒隻聽得她微微地說:“姑娘……這些字我……我都認……”忽然又驚醒了說:“姑娘!你聽這溪水的聲音……”惠姑隻勉強微笑著點了點頭,她也笑著合上眼,慢慢地將惠姑的手,拉到胸前。惠姑隻覺得她的手愈握愈牢,似乎迸出冷汗。過了一會兒,她微微地轉側,口裏似乎是唱著歌,卻是聽不清楚,以後便渺無聲息。惠姑坐了好久,想她是睡著了,輕輕地站了起來,向她臉上—看,她憔悴鱗傷的麵龐上,滿了微笑,燦爛的朝陽,穿進黑暗的窗欞,正照在她的臉上,好像接她去到極樂世界,這便是可憐的翠兒,初次的安息,也就是她最後的安息!
(原載1920年3月11日—13日《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