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明月竹風、流水輕煙仿佛隻是昨天,卻分明已隔經年。那些溫暖記憶、山水柔情,於夢裏輾轉,揮之不去。願用前生所有修行換取一次重逢,可好?

長亭短亭,渡溪過嶺,詩人詞客登高望遠,遊人蕩子則世海飄零。明知世事如夢,還是想不開,看不透,放不下。日月山川,天涯道路,悠深難測,雲深不知處有跌宕浮沉,也有風光驚喜。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人世離愁別緒最是滄桑難言,卻又無處不在。徐誌摩離開北京,返回硤石老家,籌備遠行之事。徐府上下一片喜氣,卻也是一片傷遠惆悵。徐誌摩素日雖也是南北各地奔走,到底路程不遠,歸來亦方便。此番漂洋過海,隔水隔國,再相見,隻怕人事偷換。

看著年邁的阿奶,憶起兒時舊事,一顆蜜棗、三片狀元糕的甜蜜和溫暖是此生還不盡的深恩。父母殷勤的囑咐、不舍的眼眸,亦令他心酸斷腸。老仆家麟以及徐府的仆人侍女,甚至府中的樓閣長廊、亭石花木,皆讓他依依難舍。他雖有一顆自由放逐的心,到底詩人情懷,柔腸百結。

黯然神傷的則是他的妻子張幼儀。新婚不過三年,他們相處的時光隻有短暫的一個春天。當初張幼儀放棄自己的學業,妙齡之時嫁與徐誌摩,便安了心做一輩子凡婦。此三年,她修身克己、孝敬翁姑、教養嬌兒,對待仆人亦是謙和溫婉。丈夫素日往返奔走,她隻默默承擔,從無半句怨言。

她心明如鏡,知道自己並非徐誌摩鍾情的女子。他對她更多的隻是一份責任,又或者,僅僅隻當是人生的一場意外。她不想輕易猜測在他內心她有多少分量,隻願靜靜守候,唯願水滴石穿,雲開月明。哪怕隻是如此庸常地相伴一生,亦當無悔。

獨自於櫥窗下為他打點行裝,他的冷漠讓她連關照的話都無從說出口。他自是心中有愧,她如此識體端莊、善良內斂,讓他不忍傷害。可到底要依從自己的心,不能屈就,他夢中的女神定然還在某個轉彎的路口將之等候。

窗影下,他明媒正娶的妻靜若蓮花。雖不夠驚豔,卻亦有一種沉靜風流,令人望之酸楚。此生他與她一如落花流水,有緣相聚,無緣相依。看著稚兒阿歡,他既有初為人父的喜悅,又有輾轉難舍的離愁。可他肩負複興中華的使命,豈可優柔寡斷,唯有斬斷情緣,孤身去往天涯。

蕩子心情,飄忽人世,真是悲喜相從。1918年8月14日,徐誌摩與劉叔和、董任堅同行,乘坐“南京”號,橫渡太平洋,奔赴美國。同船還遇到出國的汪精衛,他在《西湖記》中曾提起這次相遇。

黃浦江畔,浪裏浮沉,多少人匆匆來過,又匆匆離去。他們從容漂蕩,不想成為上海灘的傳奇,亦不想被誰記起。夏日炎炎,徐誌摩也隻是一個凡客,隱沒在擁擠的人群中,轉瞬不見身影。唯留送離之人,在江畔躊躇,直到船隻駛向茫茫大海,再無痕跡。

波瀾壯闊的太平洋望不到邊際,其心宛若這海天一色,豪邁慨然。徐誌摩帶著人生的信念去往異國他鄉,他深信,有朝一日學成歸來,定可救萬民於水火。旅途漫漫,經曆二十多日的海上輾轉,方抵達美國聖弗朗西斯科。

短暫的歇息,徐誌摩便去往馬薩諸塞州的克拉克大學,擇了曆史係,學習政治學與社會學。初到美國的徐誌摩,形容自己是“意氣方新,桓桓如出柵之虎,以為天下事不足治也”。他無時無刻不謹記使命,心係祖國,不忘天下蒼生。

至美國不久,他給梁啟超寫了一封信,講述於此求學之境。“生於八月中發滬,道出橫濱檀香山,閱二十一日,而抵金山,然後橫決大陸,曆經芝加哥紐約諸城,今所止者,麥斯省之晤斯忒也。入克拉克大學習,生計國人於此不及百,學者十人而已,此間人士切心戰事,上下同愾,愛國熱忱,可為敬畏,其市則供給日匱,物價日昂,生活艱難,良未艾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