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從未擔憂,祖母會在某一天真的離他而去。以為可以安然做一個自在的遊子,無論何時歸去,皆可以看到她。
當徐誌摩趕至硤石故裏,冷落的門庭更添蕭索悲涼。病重的祖母臥於病榻上,麵容蒼白,消瘦憔悴,已不知人事。她不肯合眼,是為了等候孫兒歸來,與之人世訣別。而後生命止息,腳踏蓮花,從容離去,結束她此生漫長的修行。
那種生離死別之痛割心裂肺,世間無藥石可醫可治。過往美麗的辰光,唯在夢裏方能尋見。人生縱是步步為營,事事周全,亦有彌補不了的遺憾和後悔。
“我的祖母,在那舊式的環境裏,到我們家來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長期的苦工,她何嚐有一日的安閑,不必說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鹽,掃地抹桌,哪一件事不在八十歲老人早晚的心上!我的伯父快近六十歲了,但他的起居飲食,還差不多完全是祖母經管的,初出世的曾孫如其有些身熱咳嗽,老太太晚上就睡不安穩;她愛我寵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學所能描寫;她那深厚的慈蔭,真是無所不包,無所不蔽。但她的身心即使勞碌了一生,她的報酬卻在靈魂無上的平安;她的安慰就在她的兒女孫曾,隻要我們能夠步她的前例,各盡天定的責任,她在冥冥中也就永遠地微笑了。”
他的祖母一生守候在硤石小鎮,雖為富庶之家,卻始終勤儉持家,過著儉約素樸的日子。經亂世不生離怨,曆浮沉不言滄桑,隻在老舊的庭院裏平凡生養,安居樂業,將一生的青春、情愛皆付與那座古老村莊,任何時候都那般貞靜安然,曆災難劫數亦從容走過。
浩浩民間有多少像徐誌摩祖母這樣傳統勤儉的婦人,她們一生於煙火世俗中安靜行走,守著簡單的幸福,平凡亦偉大。曆史的河流裏沒有她們的名姓,連故事都沒有,死後葬於斜陽山川,隨水成塵。
逝者已矣,帶走了牽掛,卻留下永不忘懷的記憶。徐誌摩縱是悲慟不已,但很快從失落的情緒走出。他守孝期間邀約表兄沈叔薇等人去往杭州。一夢十年,風雨相關,多年前那位初到杭州府中求學的少年如今已是文壇上盛名遠播的詩人。
西湖,這座美麗的湖泊千百年來坐落於古城杭州,伴它經曆人世滄桑、曆史變更,卻永遠明淨無塵,風光無際。多少帝王將相、文人墨客,乃至販夫走卒,皆被它的美麗征服,甘願不遠千裏往返,隻為一睹佳顏,與之許下山盟海誓。
當徐誌摩漫步蘇堤,泛舟西湖,於湖心亭靜坐品茗,登雷峰塔觀夕照,感歎白素貞和許仙那段斷橋情緣,內心又該是怎樣的感動和震撼。那時的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會英年早逝,空留遺憾於人間。更想不到,多年以後他夢裏鍾情過的佳人林徽因會葬於這湖泊山川,與西湖做了永久的伴侶。
世間多少有情人將愛戀藏於西湖,隻是被山水時光給淹沒了,不為眾生所知。我亦曾泛舟煙湖之上,願走失在西湖的光影柔波裏,忘卻紅塵歸路。西湖隻是一個寄存夢和愛的地方,夢裏醒來,我們終究要做回初時的自己,度平凡自然、清淡無味的流年。
徐誌摩拜訪了在西湖煙霞洞養病的胡適,彼此把酒言歡,月下賞桂。光陰匆匆而過,唯自然山水、人間真情令人永遠珍愛眷念。豈不知,胡適亦和曹誠英在煙霞洞過了數月神仙日子,成就一段佳話。
湖山有情,人更勝之。隻是湖山靜默千年,看往來眾生,大愛無言。世人的情愛比及湖山草木,則太微薄渺小。這段杭州時光淡卻了徐誌摩內心的悲傷,滋養了他的性靈。之後,他揮灑筆墨,寫下《西湖記》。
一段心事,寄予湖山,經唐曆宋,歲序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