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修行遠比文字的修行更艱深。文字於徐誌摩來說,恰如行雲流水,落筆瀟灑,無有阻攔,更無須堆砌。而生活,他始終有諸多的放不下,不能盡心如意,無法灑脫安然。
夜幕悠悠來臨,落下了白日喧囂,世事歸於寧靜。倦鳥返巢,離人歸家,跋山涉水半年之久的徐誌摩登上了歸滬的客船。歸來的路上再無心賞悅山河風光、海上浪濤,心中唯念陸小曼,隻願化解過往所有的糾葛,與之長相依,不分離。
人潮如織的碼頭不見陸小曼的翩然倩影。福熙路的小洋樓燈火通明,笑語聲喧,陸小曼一如既往,在她的國,於她的世界,打牌聽戲,縱酒抽鴉片。也許對她來說,沒完沒了的應酬遠比為徐誌摩接風洗塵更為重要。
她心裏有他,小別勝新婚,羅帶輕解,恩情歡意代替了不能言說的內心的喜悅和相思。她也喜歡鏡前描眉、耳鬢廝磨的日子,可又抵擋不了萬丈紅塵的諸多誘惑。她就是靜不下來,一旦靜下來,也是臥躺在煙榻上,捧著她精致的景泰藍煙槍,吞雲吐霧,優哉快活。
人生須當盡歡,又不可太多肆意荒廢而忘記使命和責任。徐誌摩愛她的靈性,愛她的蠅頭小楷,也愛她筆下的草木山水,不願她在凡來塵往的煙火中蹉跎了華年。可陸小曼不能悔改,她所有的沉迷直到徐誌摩葬身雲川的那一天戛然而止。
世間所有的醒悟、覺悟、清透都是用磨難與艱辛換取的。唯有經曆風雨患難、跌宕坎坷,方可見到碧海雲天。放下執念貪嗔,方能淡泊悠遠,從容自喜。陸小曼放不下她的戲,她的阿芙蓉,徐誌摩放不下他的情愛,他的詩文。
“我決意去外國時是我最難受的表示。但那時萬一希冀是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提起勇氣做人。我那時寄回的一百封信,確是心血的結晶,也是漫遊的成績。但在我歸時,依然是照舊未改;並且招惹了不少浮言。我亦未嚐不私自難受,但實因愛你過深,不惜處處順你從著你。也怪我自己意誌不強,不能在不良環境中掙出獨立精神來。”
徐誌摩的離開非但沒有讓陸小曼的奢侈放縱有所收斂,反倒更加散漫無拘。她甚至不肯移步山水,整日淪陷在煙榻上,被煙火熏得牙齒泛黃、容顏憔悴,再不見當年的熠熠風采。她過得疲倦又無趣,繁鬧又孤寂,空虛而沒有信仰。
人世紛紜,上海的街巷弄堂飄散著陸小曼和翁瑞午的流言閑語。於陸小曼來說,她早已無視旁人眼目,更不懼浮言,她所認定的清白與人無尤。在徐誌摩麵前,她連一句解釋的話都覺得多餘。他不敢猜忌,不敢氣惱,不敢生怒,按捺著內心的痛楚,寂靜無言。
生活的修行遠比文字的修行更艱深。文字於徐誌摩來說,恰如行雲流水,落筆瀟灑,無有阻攔,更無須堆砌。而生活,他始終有諸多的放不下,不能盡心如意,無法灑脫安然。人生至簡,清靜無為,他早已不像年少時那般飛揚跋扈,亦不忠於名利,隻願在文字上有所修為,於情愛中得到解脫。
上海,這座看似光鮮燦爛的城,實則頹靡落拓。這座城容易讓人迷失心性,丟失本真。他的夢想被陰雨綿綿的心情滋長了厚厚的苔蘚。他試圖改變她,卻被她深深纏繞,每一個晨昏周而複始地陪同她上演一出又一出腐朽的戲。
1929年1月19日,重病多日的梁啟超先生與世長辭。遙想當年,誌摩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得遇恩師悉心教導,遠遊四海,增長見識,開闊胸襟。多少人生轉折處皆蒙恩師指點,若非先生的栽培,亦無當下之成就。北國那場紛紛灑灑的大雪覆蓋了一切。人世所有恩情、功過,亦如一場雪,美若瓊玉,融化之後卻什麼也沒有。無論怎樣叱吒風雲的人物,也逃不過生死大限。帝王將相和百姓凡人無有區別,死後皆葬入山峰,隨水成塵,所不同的,隻是在曆史上留個虛名。千秋萬代後,終究還是會被掩埋,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