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風景的文化(1 / 3)

沒有風景的文化

●電車裏的故事

跟蹤者

我是剛一坐下去就感覺對麵那個人不對頭的。

那天我趕去為《留學生新聞》做東京國際電影節的采訪,從新宿乘中央快速到東京站,準備再換乘京濱東北線到橫濱。

就在開往東京站的途中,我有了一個舒適的座位,開始翻看有關影片《紅提琴》的介紹。不知為什麼,對麵似乎有一道強光射得我不舒服,抬起頭來,才知道正被對麵座位上的兩道目光牢牢地罩著。我也凝視了對方幾秒種,確定我們並不相識。

以前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隻當他無聊,這樣的人又往往膽小,你反過來迎著他的目光逼視上一會兒,對方就會自動低下頭去。這一次我便以牙還牙地給了他同樣的瞪視,但是,我立刻便明白了這不是往常那些好色鬼的目光,它像刀子一樣鋒利,堅定地刺在我的臉上。我敗下陣來,感到周身掠過一陣寒意。

列車平穩地向前開著,周圍全是一些沒有表情的臉。坐在我旁邊的一個中年公司職員睡得天昏地暗,頭幾乎搭在我的肩上。這在往常是最令人不舒服的,而今天卻感覺身邊好像靠著一個親人。

列車很快駛進了終點站——東京站,乘客紛紛站起身,隻有我坐著沒動。我想看看對麵人的反應,也想等他下車後我再行動。

不料,對麵那個人就那樣盯住我動也不動。等我發現電車上的人越來越少,形勢越來越不利時,我忽地站起身,三步並做兩步跳下電車。擦過車窗向裏麵看時,座位上的那個人也消失了。

站在京濱東北線的站台上等著換車,我心有餘悸地四下張望著。就在隊尾,我又遇到了那兩束執著的目光。

必須把他甩掉,否則他會跟到采訪地,直接影響我的工作。

我從隊列中撤出身,快步登上四五米長的台階,又拐彎,再下台階,自以為還算靈活地鑽進了毫不相幹的山手線等車的人堆裏。

然而不行,那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緊緊地尾隨著。我隻好再鑽出來,再爬台階。那個人卻跟上了我,並拉近了和我的距離,空曠的石階上響著兩個人競爭似的腳步聲。這太過分了,我第一次遇到這樣鍥而不舍、明目張膽的跟蹤。他和我隻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這種明顯的挑釁深深地激怒了我,況且采訪馬上就要遲到了。

我猝然停下腳步,啪地轉過身來。矮我幾個台階,正在奮力攀登的那個人顯然嚇了一跳。但他立刻鎮定下來,表情竟是大義凜然的。

“請問您有什麼事?”我盡量以最平靜的口氣問他,卻難掩其中的怒氣。

那個人依然逼視著我,就那樣沉默著。至此我才看清他的外貌,是一個穿著還算體麵的中年男子,麵色有些頹廢,表情卻十分堅定。

見他不說話,我更加來了氣。

“如果沒有什麼事的話,請您不要這樣跟著我,您已經給我添了很大的麻煩。”我的身姿和態度都是居高臨下的。

“還記得在新宿車站你是怎麼上車的嗎?”

不料,那個人突然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我迅速搜索了一下半個小時前的記憶,但已經沒有任何特殊的印象了。

“你沒有繞到隊尾上車,而是插到我的前麵……”那個人不急不躁,頹廢的臉上很不協調地充滿了自信。

我這才想起,跑上新宿站中央線的站台時,列車正好進站。我走的樓梯入口正對著列車的一個車門,而門前卻排著一個20人以上的隊伍。這個時候,即使再到車尾去排,結果也會緩緩地再走回我現在的位置。於是我等在門邊,等到還剩下一兩個人,確定不可能再發生爭搶座位等嫌疑的時候,我側身上了電車。

現在想起來,這個人一定是特意奔到隊尾,結果又在我身後上了車的那一兩個人之一。

“我跟著你,就是想看看你下一趟車是怎樣一個上法。”他一字一頓地說,之後,並不再履行他的誓言,仿佛已經給了我一個重大的教育,竟向著我一鞠躬,轉眼間便揚長而去了。

留下我呆呆地立在那兒,像突然被巫師施了咒語一樣。

從來都笑日本人的死板和教條,明明剪票口的乘務員閑著,他們偏偏要排起長隊到精算機前麵去補票;日本車站寬寬的樓梯分上行和下行兩道線,即使清晨再擁擠,人們也隻是溜著右側緩緩而行,任左側的樓梯空著也無人“越軌”……

也曾經設想過,整個社會如果改掉了這類一板一眼的教條,日本會更加飛速地發展呢?還是會減慢發展的速度?卻沒有想到,有人為了這個被我嘲笑過的秩序,冒著接近犯罪的危險來維護它。

到現在,我還是沒能做到特意繞到隊尾去上車。但我像一個忠誠的列車乘務員一樣,一定會堅守到最後一個乘客都上了車,我的雙腳才肯離開地麵。

山手全線為你暫停兩分鍾

我的朋友直到下車幾分鍾後,才發覺挎包落在電車的行李架上了。

日本的電車線縱橫交織、紛繁複雜。我們乘坐的是山手線電車,這是東京惟一沒有起點和終點的環狀電車線。曾經有人把山手線比作日本人的人生,從清晨到深夜,隻要特定的鍾點一到,便開始無休止地運轉。

朋友剛到日本不久,正去辦理入居手續,所以她的挎包裏囊括了護照、印章、銀行存折等一係列重要的東西。

發現挎包遺失,是我們在新宿剛剛轉乘另一條電車線的一刹那,朋友突然閃電般地從即將關門的電車上跳了下去,我驚得也隨她跳下車,才發現朋友已經掩著臉哭了起來。等我問清了原委,頭腦裏也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