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著
天地之道非文不宣,猶玉不可不琢,皮不可去毛。故陰陽相錯之謂反,物我相交之謂文。入則有夫婦,出恥有友朋。位有君臣,體有左右。程子所雲一不獨立二則為文也。聖賢製法作事,皆引天道為本統,而附續萬類。凡王政人事法度無不麗焉。故文章非一人之事,為文非私己之業。取其可繼微旨,可通王道,彪炳於陰暗之時,經緯於明備之日。不本乎天謂之誕,不益於人謂之鄙,君子不好也。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所以立德也。充然於心,盎然於身,因而授諸簡劄,所以居業也。忠信為進德之質,德日積而不自知。修詞有可見之跡,是以為所居之業。進德之實,可於修詞驗之,君子終日幹幹,猶不免以詞見者,所以自考也。以為非敬不立,非義不宣,惟此可以觀心而為德所托也。人之有益於世者,莫如功業。功業既成,則可轉亂為治,轉不肖為賢。然功業不可人人而為,為功業者,又未必稱其所學之誌,故不可無著述之業,辨析義理,使明白痛快如披雲霧而覩白日,亦能以治易亂,以賢易不肖也。然著述之業有指趣、有條目。指趣體也,條目用也。明道有明道之體用,事功有事功之體用。有體而無用,可談說而不可施行。有用而無體,施行雖赫奕而義理無根株。易之為書,至約之理存乎卦之畫,至廣之義發乎爻彖之辭。晝本乎天地,辭括乎人事。本天地為體,括人事為用。此易所以為文字之祖也。聖貴為學,合義理以為體,授諸簡編,則又包括庶事而為用,其所授簡又可自為一書以為天下後世義理之體,而隨其日新遞益者,又足為體中所具之用。此聖賢所以為文字之源也。蓋著述所以立法,立法所以經世。故學不苟傳,必求天地之心;文不苟作,必協動靜之義。揆天道,質人情,按古法,正時事,所謂文也。蓋由存諸心者,精明純粹。精明則有光采,純粹則無瑕疵。既己精明純粹,則常矜乎人之未至於是者,未免處乎暗室,行乎危途,不得已而著書立說以開示之。其約也,所以舉其大綱;其詳也,所以示之節目。約非不足,詳非有餘,以為天道有示人之處,人事有應天之處,使吾之是非曲直無不與天地休咎禍福相應,然後從吾說者能免鬼神之譴責、人主之刑罰、陰陽之災沴、人類之傷殘也。揚子曰,春木之芚兮,援我手之鶉兮。言春木芚然而生,譬若孔氏啟導人心,援手而進之,相與遊處,淳乎其安之也。若不以拯援為心,則聖賢不著書矣。且天地靈異之氣不常流露於世,其篤生也必有為,其成質也為大慶,與天下後世共登仁壽之域,豈一身之事乎?文之美者,君子樂取之。樂取之者,助其為善之心也。文之惡者,君子厭觀之,厭觀之者,恐助其為惡之智也。使君子樂觀小人厭觀者,君子之文也。樂觀君子之文,厭觀小人之文者,君子之人也。戰國以後,聖學失傳,士之為文者不必本道德,是以有文采者苦於道德不足,有道德者苦於文采不揚,而時之所須又不必盡合道德,但取措置事務,功成而無後患,是亦文之有用者也。所以體裁日下,去道日遠,揚雄譏其雜而不純,李軌斥其動而愈偽也。蓋文之美者,如金銀銅鐵皆可煆煉成質以為器用,百煉之後即銅鐵為質,亦能水截蛟龍、陸斷犀象。惟無用之言,如奸人假造銀幣,非不爛然光華,若入火煆煉,即與煙焰飛去,化為烏有矣。儒者論文字短長,娓娓可聽,井井有章。偶爾自作,輒以餖飣成質,采掇取妍,向之娓娓井井不知安往,此入火飛去者也。君子有言,要使當世知禁,後世知戒。主於表章善道,垂示法則,而佐以貶惡以防闕失。猶夫陰陽之理,陽主歲功,而陰佐以肅殺,皆以生成萬物,非如酷吏斷獄,一切致人死地而後快也。太史公曰,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襃周室,非獨雕譏而已。故為文者亦當以勸誘為上,規切次之。嬉笑怒罵,佞諛嘲哂,品之下者也。寧端莊勿痛快,令人改容而禮之,不令人解頤而悅之也。事之反正最甚者,秘而不錄,所以存萵世主大防。若詞之詭,辯之迂,不能使萬物得其序,五常得其倫,適足擾亂時政,敗壞人心。君子之言,豈肯類此?嗟乎!天下之大,古今之久,一人耳目心思所及幾何?著書立說,總非格天之業,況以屬文為事,原輿物欲相近,最易牽引而至陷溺,故昔人五世之業至能文而衰,若無大道為公之念存乎其閑,必不能成就所事。或阻於世網,或沈於水火,皆不免也。君子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