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3)

師說

師也者,以正道決人所行者也。人每樂於行道,然多在疑似之閑。師則從而決之,故記問之學不足為人師,必相示以道德。而道德之旨亦不盡在語言,當先養弟子固有之性,使仁義禮智常存於心,而後能服習道德也。若於固有之良棄置不顧,獨以講論誦習為業,技雖精而心則鑿,喪德喪誌,莫此為甚,人材之壞無日矣。聖賢教人不惟閔人不成才,更恐由我敗壞其才,故不可告以不師聖之言,不可折以不同道之辨,委曲向導,開悔悟之機以相迎養,養愧恥之心以勖奮發,而受教者亦當自為地,誠懇以求之,省察而思之,勉力以赴之。意既誠懇,心始開悟;開悟在心,乃能省察;省察既熟,黽勉自至。三者備而後其人可教也。聖人之教,有品有節。品,品類也;節,節文也。分別其類,各有區域塗徑可以尋求。又為之節文以裁其有餘,勉其不足,使合於不易之則。輕重損益,一切盡其商榷,然後畫為成法以示之,使愚而寡見者得所循持,弱而無力者易於固守,推而聰明才智之士,莫不皆有所依據以勝其人欲之私,複乎天命之初。匆論高下淺深,皆切於所教者之身心,或攻其病,或輔其不逮。若泛論事理之大要以齊眾聽,而於其人不切,既不切於其人,則其人領略必淺。一言領略既淺,則視天下之理皆膚淺矣。故理之微者不可示中人,道之大者不可告俗士,皆恐其淺嚐也。古人雖曰教人,半是體驗身心,所以教學相長而皆獲其益。呂和叔因人之可及而喻諸義是也。若謾雲精粗本末,初無二致,謂之主張後學則可,謂之成就後學則未。彼後起者何所賴焉?頓之一字,禪家之學。聖賢無頓悟之說,所重者積累之功。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盈科後進,放乎四海,莫非積累之謂。頓則先無次第,後無服習,其得不實,其藏不堅。譬牧人之子忽為王公,豈非夢乎?波濤之中,忽生城闕,豈非幻乎?聖賢不以此誤人也。聖賢於人,指點性情之偏,欲其自勵求進,非擿其短而毀之也。故有迎其機者,不見其機不可迎也;有達其萌者,未值其萌無能達也。有得其一端,更進以他端者,此端末甚了然,他端無從附益也。道德灤淺之際,有時不敢自任,知道體之無窮也。道體無窮而不自見其有餘。亦所以體道也。不惟在己省克,即所教之人所當省克,無時不在吾意中。而相與提撕,非心佚行,不必斥言拒絕,但教之必禮,則非心自斂,佚行自謹。故有熏陶浸灌,有嚴憚敬畏,有興起慕效,隨其所值而皆有獲。所以王政之時無窮人,教化之門無棄才也。

友道

伐木之詩以嚶鳴象其聲,以遷喬勉其行,蓋欲欺婉轉清和之音相扶於高明廣大之域也。故古人多一朋友即多一輔仁之人,即多一聞過之人,故少者不如多者之益。今人多一朋友即多一人升沈之態,與異同之見,與相為援引之私,故多者不如少者之善。此今昔不同而非吾力所能挽回。亦雲自盡其道而已矣。予嚐感朋友之事,若向戍尤孟獻之室,季劄譏孫文之鍾,皆在邂逅之頃、傾蓋之時。今之稱久交者相規以過能如是乎?然有習熟而生漸染者,有慢易而生違拒者,有牽持而至闒靸者,彼此皆為有憾,勿徒責人也。夫昔貴諭友,以為簡取不煩,廣取不濫,繁禮縟節非交道也,雜遝兼收非交道也。君子以求益為心,故先擇而後交,交其相資者也。小人相倚為名譽,故先交而後擇,資其名譽,不計其品類,故有始隆終替、偽親背憎者。君子之言曰,交道可絕而不可毀也。絕者所以遠匪類,毀者所以快私心也,非聖賢之徒也。觀國語所載,則當時所重者,聖人之餘事耳;觀《家語》所載,則子孫所傳者,亦聖人之餘事耳。聖人之心,惟門弟子得之,故親炙之益、見知之統不可少也。

行藏

行藏之際,人所難言,惟得聖賢意指乃能無過。聖賢體道者也,道之興衰自有其幾,天下有天下之幾,一人有一人之幾。一人之幾已動,天下之幾未動,是身將通而道則塞也。聖賢不出,天下之幾已動,一人之幾未動,是道雖通而身當塞也,聖賢亦不出,出與不出之際,最忌此中有欲。縱無富貴利達之欲,而有矜己尚人之心,猶之欲也。一有此心,即勃然易動,雖持論以矯世之好進者,而人不若己之念常默驅其中,以出於必進之路而不見所謂幾之猶塞者,意在求通而惟恐敗其求矣。且自處太高,視人太卑,其心必不能樂天,久且移而憤世。至於憤世,則此念已動,向所鄙棄,更欲低徊就之,不自知其非矣。夫陽氣有消息則聖人有隱見,雖有君子之德而前後左右莫非小人,則動而有礙,不克自奮,震之九四是也。故小人道長,君子宜速遯,勉強遷就,終無益也。且堯舜有天下而不與,孔孟處貧賤而樂天,易地皆安,奚必得位而欣喜,失位而憂戚?是以歴數在躬,不忘洚洞之警,麟出見獲,不下沾袍之泣也。古之聖貴,實有所操以應世,如農家之有耒耜,冬則懸諸門戶,至於春作,雖欲不服而之田不能。不因兔爰雉罹之多艱而後退處,不見賡歌揚言之可慕而樂從事,總之必道為資,如田叟之資穜稑,賈客之資鏹幣,一日無資則窮困矣。懷重寶者必藏匿保護,擇所居而後托焉,擇所如而後往焉。安車召之而不就,拱璧迎之而不入,蓋其所受於天,莫非清明之氣,故俗情所嗜,如脂如膩,若將浼焉,無可動其心身之所往,必以道隨,道不離身也。道之既竭,必以身隨,身不離道也。是以夷齊立節而百世聞風,四皓避秦而儲位必定。子真不屈王鳳,君平久隱卜肆,當時王公大人後生小子莫不奉以為法,或感慕而變舊質,或覩貌而祛惑誌,或苦操足以矯世,或善言可用悟俗,賢者之有用如此。以其所持者道,道非無用之物,故抱道者自不為無用之人也。予嚐乘馬亂流,目眩於流,坐不安於馬,而身幾墮,已而堅持轡勒,瞑目據鞍,聽馬之自涉而克濟矣。守道之力,當如是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