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譽
易曰,乖則有難。劉向曰,和氣致祥,乖氣致異。凡在人道中者,宜和不宜乖也。人物凋盡之時,賢士大夫無論在朝在野,皆宜彼此互相成就,如輔車之相依,不宜更相詆訾,如冰炭之不相容。聖人恐狂簡之士與物多忤,故欲裁之,勿使為人所棄。在陳之歎,即文王作人之心也。夫嚴憚切磋,資於人者也;誘掖獎勸,人所資者也。誘掖獎勸而人拒,嚴憚切磋而人怨,由於快己私心,非相與有成。不能有成,則於人道無所益也。惡惡非毀也,損其真則為毀;揚善非譽也,過其情則為譽。毀譽一人之私,好惡天下之公也。毀譽在身,易至沮喪驕矜;毀譽在世,率多排擠依附。盡人稱誦,不足道也,恐其飾情求媚,資適逢世而得之也;盡人指擿,未可棄也,恐其不能枉道從俗,矯思抗跡而得之也。觀稱道之言,為何方之依;謠諑之論,出誰氏之口。熏蕕不同,皆受益之師也。且人之正者,雖不自正,人必正之。故曰隱十年無正,隱不自正也。元年有正,所以正隱也。故人之相與,宜共養其廉恥之心。不善之名不可輕以加人,況直己而非人者?雖親戚故舊亦止得其半以為是,其餘以為非者,尚有其半也。既無全是,亦無全非,何如相忘是非之外乎?凡君子責人,冀其改悔而格正厥事也,故罪自外至者,君子不以此棄人。不得已而任過者,君子亦不以此棄人。所事既正,則不善之跡泯然不存,更有何責焉?終已不改,則資稟之弱必不可克,又何能強焉?如是不已,徒有訾毀之怨,無改悔之益,君子不為也。且道之在人,與己無異。在己與人無異,不惟責人者不可過,即責己者亦不必過也。己與人皆在道中,所以有相長之益,無相乖之損也。若人不我譽,遂有怨責之心,遇人必求其相譽,而先有希望之色,皆為人所鄙者也。夫治世之君子,好善惡惡;亂世之君子,嘉善容惡。此之為道,其有衰世之憂乎?非性情之正也。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幹,可以理遣。此亦自好之行,非萬物一體之心。聖人待人,必教之以禮,誘之以誠,要使天下之人皆敬學而親師,勉強以進德。所以然者,欲救義理於將絕也。義理雖微,得人救之即不絕於人世,是以抑無道之強,以伸有道之弱,非有所忮懻也。眾人同心,謂之不善。聖人因而惡之,是萬物為心而不自用其私也。不以一眚棄人,故一穀之災不書於經。善惡兩舉,方為至公。以善掩惡,以惡掩善,苟非於義有所重,皆私心也。以為誠者物之終始,終始兩際,皆善端發見之時。惟小人初念不善,事窮亦不能返於善,然後以惡終。餘則其人未嚐自絕,聖人亦未嚐絕之。或不遠即複,或事成始悟。雖小善必表章,所以廣為善之途也。又以為勝負之交,最苦爭氣難平。凡爭其貨財、爭其禮節、爭其名位、爭其是非,皆爭端也。先王製大射之禮以教鄉人,揖讓於未有勝負之前,勸酬於既有勝負之後,先事以平其氣,後事以平其心,此先王微意也。蓋商之末造,小民方興,相為敵讎,是以廑賢哲之憂。太和之在成周,不宜有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