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若不是她與他的故事,這個故事有多少人能夠耐心看下去呢?看客都抱著探幽的心態,一心奔著私家珍藏來。骨頭難啃也要啃。
她說,這是一個熱情的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
我想,若愛情幻滅了,隻有記憶存留。鑽石就算恒久不朽不壞,也有丟失的風險,記憶卻跟隨肉身,不死不滅。她再三緘言,終是不能省略。一字一句地寫下這故事,像獨身走一段夜路。心裏想快,腳上卻快不起來。
不是她欲辯駁,欲與那“無賴人”再有牽連。根本是,她不能繞過那段回憶,當它從未存在。
她寫自己後來在國外打胎,四個月的男嬰,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打下來,自己按下馬桶按鈕,眼睜睜看那血肉模糊附於壁上。以為衝不下去的,竟然隨著小小一個口衝了下去,消失不見了!生命可以棄置,他給的痛卻如影隨形,多少年了!還不能被衝走。心裏這樣冷,徹底地硬起心腸來,也還是由汪汪血水想到當年門楣上的那隻木雕鳥,想起同他親吻——陰魂不散的。
親吻的身影真美,想起來就心泛柔光。她心底的柔情不多,唯獨對他,算是前所未有洶湧澎湃,且,持久難息。
她與他同是冷硬的人,恰如黎明時分,蒼然天色。兩山相依,靜默對峙。
其實同類,所不同的隻是態度。他喜歡用熱絡來掩藏私心,而她素來冷淡,強悍到不屑辯白。
她是習慣了自己這樣,並不是喜歡這樣。
這個男人,又在合適的時間出現,適時準確地進入她的生活。她喜歡他的機巧,儒雅的自負,喜歡他溫存,細心正在好處。
渴望成為的——或成為不了的人,人總是向往缺失的那一部分,遇上了,投身愛上。
她對他的情,深藏密掩,防衛得連自己都成了局外人。他對她的感情卻是津津樂道,唯恐天下不知。明明是兩個人的對舞,昭彰成了他一個人的獨角戲。她成了他的背景。
《今生今世》是一個男人的自我剖析,妖得豔光迷離花枝招展,初看精彩,看久了乏味。《小團圓》是一個女人對經曆的陳述,如同一顆化石,缺憾亦自成世界。
她是冷的,他是熱的。他表麵上是熱的,她實際上是熱的。
冷靜自製是生存環境使然。她自年幼起,肋骨就被人取出。母親與姑姑從不訓練她的好奇心,父親亦不注目她。她是獨力孤身長成的人。感情被離別稀釋,費力地像在沙漠求生。
本就稀缺,更該儉省。
她在香港遇到戰亂,炸彈在頭上飛,險些橫死街頭。劫後餘生時她第一個念頭是,剛才死了有誰知道?現在沒死,又能告訴誰自己險遭大難?搜索了一圈,發現無人相幹。她的存在整個是可有可無的,淒楚複淒惶。
缺憾那樣大,將整個生命填進去都填不滿。時空移轉,站在香港街頭的她,與站在上海街頭的她都是在等待一個容身之處,等待一個可以托付的人。
海枯石爛也很快(2)
等待深如海。她空懸太久了,提著一口氣,腳下深不見底,跌下去就萬劫不複。
他出現在門口。一道金色的光,猝不及防,整個人劈照進她陰霾自閉的密室。
原來你也在這裏嗎?我能聽見她心裏的聲音,知道她如釋重負的緊張。
雖然拒避,亦知這個人對自己的潮汐影響。一眼之間就確認的真相,那個人到來了。
如同仰望陽光時,眼刺痛淚迷離。害怕!看得到靠近的結果,一旦投入就融化了,升騰了,到不了天堂就煙消雲散了。隻是無力抵抗。那金色的柔光無所不在,濡濕了她,溫暖了她。
她是回過暖的蛇,鼓足勇氣去愛人,絕無例外的受傷。她曾歡悅,沉浸其中,自覺得到了永生,亦自知,永生是短暫一瞬。
愛情的曆程並無殊勝,無論他是誰,千回萬轉容於一心,不同隻在人心不同。
她恨他身邊女人之多,簡直如過江之鯽一般,防不勝防目不暇接。她說,我不能和半個人類作對,看到這話時,她的講述已近尾聲,明知悲劇結局,仍不免為這句話莞爾,那——確實是她的聲口。旁人看得來,學不來。
她仍是她的本色,才氣裏的尖刻與那男人文字故作姿態的坦蕩相映成趣。她曾深愛,深愛到受製於人,她對他的容忍是前所未有、超越底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