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比的話,倒也有幾分玩笑的意思,曹雪芹不以為意,倒是又說了一件趣事:前幾天,他同鄂比在外邊巧遇了,兩人推推搡搡著又來喝酒,喝了五大碗,彼此都有點醉意了,可一摸身上,竟然沒一個人帶了錢,隻好硬著頭皮讓小二賒賬,這個小二卻苦著臉說兩人前些天的酒錢都還沒有付清,這次是不能賒賬了。鄂比一聽,便從包裏拿出紙筆來,刷刷地就給畫了一幅竹子,曹雪芹一瞧,拿起筆又添上了一塊怪石。兩人就這樣把畫交給小二,揚長而去。
沒過兩天,曹雪芹又來喝酒。老板一見了他,便樂嗬嗬地跟他說,他和鄂比的那幅畫,賣了個好價錢,十兩銀子。他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拿二兩還清以前的酒錢,剩下的先記在賬上,免得到時候又沒錢付賬。
聽完曹雪芹的故事,幾人一同放聲大笑。四人接著又喝酒作詩,好不暢快,直到太陽落山,他們才彼此告別而去,借著落日餘暉,策馬遙遙相別。而此次一別,又是許久不曾相見。
轉眼春去秋來,當時分別時的殘陽和晚霞都還曆曆在目,如今出現在眼前的,卻是深秋的微涼,秋風漸冷,空氣裏已經能嗅到一絲寒冬的氣息。敦敏策馬而來,卻被曹雪芹的妻子告知,曹雪芹並不在家,他外出訪友去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敦敏心裏很是悵然,於是提筆寫道:野浦凍雲深,柴扉晚煙薄。山村不見人,夕陽寒欲落。這才黯然而去。
不日,曹雪芹回到家中,看到桌上題詩,又聽妻子說敦敏已經來過,心裏很是愧疚。其實敦敏時常來探訪自己而不遇,難免要心中鬱悶。他想到,自己確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這些老朋友了,幹脆趁機聚一聚,自己做東,在一起談談國事,說說詩畫,何等暢快逍遙!
他定下了個日子,便進城去將這件事情告訴幾位朋友。不久,約定的日子很快到來,朋友們也相繼來到公主墳曹雪芹的家中。這些朋友,有些是舊識,也有一些是從未見過,曹雪芹便一一引見,眾人很快相熟,聚在一起談起詩詞歌賦來。等到了午飯時分,曹雪芹從酒樓中叫來的菜肴上了桌,而弘曉也帶來了府中的大廚,將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端了上來。
眾人坐了下來,邊吃邊談,交頭接耳,很是熱鬧。後來,張宜泉為這場聚會寫了一首詩:
踏雪移筵地別尋,留連非隻為知音。
朝遊北海朋盈座,暮宿南州玉滿林。
風起難停簾際響,雲寒不散砌前陰。
酕醄盡醉殘樽酒,獨倚鬆窗調素琴。
那一年的初雪,落在這場筵席的尾聲。當曹雪芹送友人出門,他看見了紛飛的雪花洋洋灑灑,仿佛從天地的那一端,漸漸逼近,也宛如往日懸掛在天空上的星星,化作這紛紛揚揚的點點雪色,逐漸將樹梢、屋簷、山水,甚至是那飄然的炊煙,都染上了幾分潔淨的純白。
他禁不住要去想,這樣的好時光的終點,是在何方呢?他知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時光總會帶走一切,帶走悲傷,也帶走歡樂,盡管他是那樣的不情願。可那時大自然的規律,渺小的他,無法反抗。他沒有選擇,隻能活在當下,把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快樂而充實。
然而,他不知道。這樣生活著,未嚐也不是一種無聲的反抗。他是那樣認真謹慎而且努力地去完成每一件事情,吟詩、作畫、寫書、做風箏、交朋友和用心相愛,沒有一個時刻值得他在彌留時追悔到流淚,這便是一種偉大的反抗。何況,隻是一部《紅樓夢》,就足夠他跨越漫長的時光和世界,走進無數人的心裏,成為無數人心頭最珍貴的枕畔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