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推翻:才自精明誌自高(1 / 2)

黛玉瞧瞧,又閉了眼坐著,喘了一會子,又道:“籠上火盆。”……黛玉點頭,意思叫挪到炕上來。雪雁隻得端上來,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隻得兩隻手來扶著他。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時那絹子已經燒著了。紫鵑勸道:“姑娘這是怎麼說呢。”黛玉隻作不聞,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撂在火上。此時紫鵑卻夠不著,幹急。雪雁正拿進桌子來,看見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趕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從火裏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餘無幾了。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該是有著怎樣的掙紮和痛苦,才能夠將半生的心血付之一炬?她燒了手絹,燒了詩稿,或許,當她望著爐火裏飄然的飛煙,被火漸漸化作灰燼的,還有她的心,她的情。人世,已是再無掛牽。這一生,也就這樣罷了。

對於寶釵,是個讓人心疼的女子,承受了眾多非難的同時,出於她的位置,其實亦是無可奈何。可至於黛玉,她總是令人心酸。倔強又口是心非的女孩子,總是有著一顆柔軟的心,她雖然尖酸又刻薄,可對每個人都是真心以待,她的話直來直往令人難以招架,可每一句都是真誠和純粹的。

那夜西風獨自涼,茜紗窗下,火光明滅如螢影,梨花似雪無聲而下,簌簌落了一宿。那個女子的心傷,被銘記成一縷未完的香。

其實曹雪芹的性情,同黛玉頗為相似,驕傲、真摯、固執,對熟悉的人很熱情,對不相為謀的人總是很冷漠。在她的身上,曹雪芹投注了最美麗的筆墨,他像是對待一件珍貴的寶物,小心翼翼,舍不得打碎。

可是,這件寶物破碎的命運,早已在他動筆之初,甚至在更早之前,就已經注定。這個瑰麗如夢的女子,注定淚盡,注定償還半生情債後含恨而去,甚至都沒有一場正式的道別,同她深愛過的少年。

他所有的朋友,都看過《紅樓夢》的前八十回,甚至有不少朋友,給出了許多寶貴的意見,然而沒有幾個人,曾見過後四十回。對於結局,他們也曾追問多次,可是每次曹雪芹都是含糊其辭,仿佛不願意透露實情。這不是曹雪芹的性情,他絕不會是藏私之人,容我猜想,或許寫到終局時,他也覺得心疼,筆下的血肉仿佛被嗬了一口靈氣,脫胎換骨而生;筆中的情誼,亦是豐滿沉重,分毫可見。

或許是遲疑,或許是不忍,那樣殘酷的結局或許不該出現,其實他更願意所有的人都幸福地生活下去,就讓那個大觀園停留在姹紫嫣紅的瞬間,良辰好景,凝固成一個永恒。可是這又違背了他的初衷,他一次次寫,一次次改,一次次否定自己,否定《紅樓夢》的結局。這時,他仿佛已陷入了兩難的絕境。

其實在不久前,曹雪芹還過著恬靜安樂的生活。他整理的書稿,差不多已經編成了一部名作《廢藝齋集稿》的集子,妻子芳卿甚至自告奮勇,承擔了其中關於烹飪部分的收集整理工作。

在工作之外,曹雪芹稍有空閑,便約上妻子下一盤棋,芳卿棋藝一般,鬥誌卻極高,下到白熱化處,夫妻倆幾乎都要“反目成仇”,可一轉眼,又是彼此言笑晏晏,恩愛繾綣。小兒初長,越發酷似父親,就連嗜好讀書的習性,都同父親相似,芳卿倒是生怕孩子看壞了眼睛,每次都恨不能嘮叨上幾句。日子波瀾不驚,雖然平淡,也頗有幾分閑敲棋子落燈花的愜意。

妻子溫柔,小兒聰慧,如此生活,夫複何求?何況,他還有幾個“徒弟”,彼此討教,更是別有一番滋味。說是徒弟,其實並沒有什麼師徒名分,而是曹雪芹希望將自己的手藝傳授下去,於是於叔度、關德榮、關德成,還有敦敏的兒子慧哥兒,便來同曹雪芹學點手藝。

關氏兄弟學的是泥塑。京城的泥人手藝是一絕,曹雪芹的泥塑功夫亦是爐火純青。兩兄弟都是滿洲人,家道沒落後搬到香山一帶。曹雪芹先是教了他們一些入門的本事,然而再循序漸進,將自己泥塑方麵的絕活傳授了哥倆兒。兄弟倆悟性極高,沒多久,便可以出師了,而德榮比弟弟更勝一籌,除了學會了“師傅”所授的東西之外,還能有所拓展。

兄弟倆跟著曹雪芹,還學會了雕塑。一開始,他們未曾領會雕塑的精髓,曹雪芹指導他們說:“雕塑最首要的,便是要能夠抓住人的神情。”曹雪芹的話幾乎是一語中的,人塑之所以能夠栩栩如生,大多是因為能夠細膩地抓住細微神情。人有五官相似的,然而,一個人的小神情,小動作,一個淺笑,一個撇嘴,一個低眉,一個垂眼,卻是誰都無法取代。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幸好哥倆兒都天資聰穎,在嚐試了多次後,終於領會到曹雪芹所說的精髓,越雕越好,甚至後來還在這一派闖出了個名堂,得了個“泥人德”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