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推翻:才自精明誌自高(2 / 2)

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正是夏秋之交,蟬鳴漸漸微弱,荷花漸漸頹唐,來勢洶洶的雨聲漸漸彙成溫柔的一脈,敲打在誰的心間,不絕如縷。坐在書案前的那個男子,已是一位中年人。他的鬢角,星星點點地染上了霜色,宛如日日升起的炊煙,滄桑了他的發絲,也蒼老了他的容顏。唯獨不變的,是他唇邊淺淺的笑意,眉間堅定的神色,還有雙眸裏,一絲永遠不退的固執。

他擱下筆,對著窗外流水和山外楓色,終於舒出一口長長的歎息。一旁伺候筆墨的妻子,從丈夫的歎息裏,聽出了疲倦,也聽出了滿足。是的,曹雪芹的《廢藝齋集稿》終於在這個年頭完成了。這部浩浩大觀的書籍,後來被印成了八冊,分別囊括了治印、編織、印染、園林、雕刻、泥塑、烹飪等方麵的內容,這其中,有不少是失傳已久的絕學,除了烹飪部分由妻子芳卿完成之外,其他部分,都是曹雪芹一人親力親為,毫不藏私地貢獻出來,隻為心中那個平凡又偉大的夢想。

這部《廢藝齋集稿》完工的消息,自然在友人之前掀起了波瀾。朋友們又爭相來到公主墳,紛紛要求借閱欣賞。寫這部書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夠知道原來世界上還存在著這麼多巧妙的技藝,曹雪芹豈有不允之理?借閱當然可以,不過他笑了笑,若是朋友們能夠為這本書作個序,那就再好不過了。若是在閱讀的過程中,將自己的意見寫下來,那就更是求之不得。

這是從曹雪芹寫《紅樓夢》伊始,就保留下來的習慣,朋友們深知這一點,自然欣然應諾。

曹雪芹望著朋友們離去的背影,心頭微微一鬆:總算是又完成了一樁心事。然而沒過多久,他的眉頭重新擰成一道小小的川流。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是他的《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文字,已經幾乎找不到任何需要修改的地方了,他很滿意,每一行文字,仿佛都是當年自己心底的模樣,唯有後麵的故事,卻如同霧裏看花,不論自己怎麼修改,都覺得隔了一層濃霧,無法真切,無法觸摸,無法跳脫成鮮活的斑斕的記憶。

這件事情,一直是沉在他心底的巨石。十多年了,他依舊念念不忘,希望能寫出一個更好的結局。這個結局,是給寶玉的,給黛玉的,給寶釵、湘雲、晴雯的……亦是給他自己的。那還是清乾隆十八年(1753),那時,他還年輕,覺得自己還可以去做許多許多事情,所以當《紅樓夢》剛剛完稿的時候,雖然覺得八十回後麵的文字,還可以更好更完美,卻遲遲沒有動筆。加上朋友們的反複敦促,他便匆匆頓筆,隻拿出前麵八十回,讓朋友們帶回家中去抄錄。修改後麵四十回一事,就這樣無限期地耽擱了下來。

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情,喪妻、出家、還俗、寫《南鷂北鳶考工誌》、尋親、續弦……一樁樁,一件件,令他無暇分身。許多個月色冷寂的長夜裏,他在清冷的燭火下翻起舊稿,時光荏苒,紙張已泛黃,筆墨香已陳舊,多少次他的指尖滑過當年的文字,心裏都有一種衝動,叫囂著,慫恿著他再度提筆,勾勒心中的完美結局——不是沒有試過。隻恨屢次提筆,卻屢次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個模樣。

為此,曹雪芹甚至懷疑自己,多年前的江淹,是否真的因為被上蒼收回了那支傳彩筆而才盡,自己的那支筆,或許也早在多年前,遺失在滔滔的時光洪流裏。可那時候,他來不及細想,來不及嚐試,還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占去了他的閑暇,他的心,雖然還落在大觀園裏,他的精力,卻不得不分散到其他地方去。

所幸,曹雪芹送走了最後一撥客人,鬆了口氣。自己還有時間,可以好好想一想,細細回顧,悄悄記憶,或許,不久後,他就能夠找到一個最符合自己想象的故事結局。展望的時候總是覺得一切都很容易,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能夠難到自己,可往往身臨其境,最難過去的那道坎,卻是自己的心。當曹雪芹再度提筆,深思重回《紅樓夢》時,他發現,他的心,已經脫離了原本設定的軌道。

他無法讓結局違背當初的自己,讓寶玉可以在大觀園中,繼續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縱使他沒有同黛玉成婚,縱使他沒有參加科考,就讓他定格在海棠社的那一刻,亦不是他的初衷。他的《紅樓夢》不應該是一部風月記,這裏麵,承載了他的夢想,他的不斷呐喊的靈魂,他一切的一切……他們的結局早已注定,黛玉注定要還淚含恨而去,寶釵注定要獨守空閨至死,寶玉注定舍棄紅塵無愛無恨……層雲萬裏,雪山隻影,所有鮮豔的花,都注定在最美好的時刻凋零,如同一幕華麗的劇,在高潮迭起時宣告此水東流。

隻有如此,才能夠給予世人最深的震撼,才能夠在每一個靈魂深處敲響警鍾。那才是他最真實的心理,最想要的故事。歲月如花,亦如夢,如鏡花水月,重重霧影,邂逅在最繁花似錦的時節,他頓筆,他的心,如若霜雪,就算冰冷,依舊不改潔淨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