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歸雁掠過厚重浮雲,遠方的山尖露出一重雪色,鮮紅如血的楓葉漸漸被霜影打濕,萎落一地。一年的隻光片影,如同一抹霧氣,挽不住,留不得,隻能目送遠去。時間是暌違且永不重逢的故人,踏過千山萬水,走過茂密森林和迢迢河流,也無法追趕。隻能以歡慶形式,敲鑼打鼓聲聲喧嘩裏,填補這隱約的哀傷。或許,這就是年終盛大歡宴的由來,用極度的熱鬧,逍遙、揮霍,也隻有在這種狂歡裏,才會暫時忘卻時光流逝或者其他帶來的傷痛。
那一年,是曹雪芹最後的幸福時光。美好中透著難以名狀的哀傷。
有時,對這樣一個才子,難免會讓人惋惜,命運這種東西,對他來說太過殘酷。年少的顛沛流離,青年的風雨漂泊,中年的喪妻之痛——並不是誰,都可以承擔這些殘酷曆史。可他終究是熬過來了,迎來了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過往的一切,當可以被他從容追憶起,從容歎息這傷心一夢時,他沒有料想,最殘酷的疼痛,即將以摧毀一切的來勢,帶走他在這個世間最為珍惜的人。
在滅頂之災來臨之前,一切都那樣瑣碎和平靜。
年關的腳步已匆匆而來,而《紅樓夢》的結尾工作,依舊毫無進展。無可奈何之下,曹雪芹隻得放下手中的筆,準備過年。他外出買來酒肉,買來祭祀祖先所需的香煙紙燭,又從香山的寺中將父親接到自己家中,一家人,歡歡喜喜地過了一個團圓年。
此時,老父慈和,妻子溫柔,小小的房間裏,縈繞著年夜飯的煙霧和香氣,像是這個世界裏最尋常的人家。因為過年的快樂,而從裏到外都散發出一種叫作幸福的味道,在這樣溫暖的氣氛裏,十歲的小兒嘻嘻哈哈地跑來跑去,令人微微頭疼裏,又生出一種平凡的喜悅。生怕他摔倒,妻子從廚房中出來,柔聲製止,小兒聽從母親的話,垂下雙眸,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遮住了眸間的小小雀躍和沮喪。在燭火的光影裏,他低著頭,身姿挺直,曹雪芹如同生了錯覺,仿佛這個孩子,已經有了幾分大人的模樣。
十歲的孩子……他仿佛想起了自己的幼年時光,像他這樣大的時候,仿佛自己少有這樣的活潑跳脫,整日隻知道埋在書堆裏,看的卻都是一些雜書。想到這裏,他不由朝老父望了一眼,老父會意,望著堂中的孫兒,同樣會心一笑。一種靜默的幸福,在眼神中完成了傳遞。一切,無需多言。
祖孫三代,若是一直能夠這樣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不知道該有多好。曹雪芹在一年的結尾裏,默默地向窗外的雪許願。雪像楊花一樣簌簌落下,卻太匆匆,來不及聆聽他心底,最真誠的祈禱。
十五元宵過後,曹雪芹再度提筆,準備完成《紅樓夢》的結尾工作。他絞盡腦汁,依舊覺得困難重重。就在這時候,城中的敦敏派人送來了一封信,信中是一首小詩:東風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
原來是敦敏邀請自己去參加他的生日宴會。三月初一是他的生日,曹雪芹掐指一算,這年剛好是敦敏的三十歲生日。古人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三十歲這個年頭的生日,算起來也很是隆重。既然如此,曹雪芹自然是無論如何都得進城去參加這個宴會的。
確定下來之後,傷腦筋的便是應該送敦敏點什麼禮物。敦敏出身富貴,並不缺錢,能夠用錢買到的東西拿來當作禮物,總覺得不妥。思來想去,曹雪芹便決定自己作畫,畫一幅敦敏喜歡的圖,當作他的生日禮物。日子到了,曹雪芹進城去為敦敏慶賀生日,這一日自然是談笑風生,彼此都樂在其中。
沒想到,從敦敏家中回來不久後,京中就鬧起了天花。在當時,天花是傳染度極高、死亡率也相當高的一種疾病。據說康熙帝能夠從順治的幾位皇子中脫穎而出,成為帝王,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他曾經出過天花,而其他皇子沒有出過,身體不如康熙強壯,也沒有具備對天花的免疫能力。
剛開始,事態並不嚴重。可沒想到,天花越來越肆虐,竟然席卷了大半個京城。京城裏人人自危,家家戶戶都不敢出門。有些在郊外有房子或是有親戚的人,便從城中逃到郊外來避難。但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在這些避難者中,有不少早已染上天花。這些人,將病毒也一並帶到了城郊。
在這種情況下,曹雪芹夫婦倆自然是嚴防死守。他和芳卿都已經出過天花,所以並不害怕,然而孩子卻沒有出過,加上他還年幼,若是染上天花,後果恐怕是不堪設想。夫妻倆數日不敢放鬆片刻,細心照料孩子,不令他出門半步。也幸虧是如此,孩子一直平平安安地度過了天花肆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