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喪子:癡心父母古來多(2 / 2)

曹雪芹正要鬆一口氣的時候,卻愕然發現,孩子的狀態不太正常,他的喉嚨腫大,整日難受痛苦。曹雪芹本身也精通醫術,其實一瞧,已經知道孩子得了白喉。但是他隻是不敢相信,不願相信,可事實容不得他不信。

他顫抖著手,打開了鄭梅澗的《重樓玉鑰》,上麵有一段是關於白喉的記載,裏麵這樣寫道:“白喉乃由熱毒蘊結肺胃二經,複由腸寒,下焦凝滯,胃氣不能下行,而上灼於肺,咽喉一線三地,上當其行,終日蒸騰,無有休息,以致腫且滯,潰見閉矣。”其中記載病發情狀,同兒子當下毫無出入。

白喉在當時來說,幾乎比天花更為凶猛,染上天花的人還有可能死裏逃生,譬如康熙帝;而染上白喉的人,幾乎沒有生還的。曹雪芹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那是他的骨血,若是不幸白發人送黑發人——那樣的淒涼,他不敢再往下想。他到處尋醫問藥,希望能夠從死神手中奪回兒子的生命。

可是,他再怎麼精通雜學,終究也是一介凡夫俗子,他沒有辦法還給自己一個健健康康的孩子。他不記得,在那段短暫的時間裏,自己多少次頹然坐在地上,無聲地痛哭,為什麼命運要這樣殘忍,在帶走深愛的發妻之後,連最後的希望和念想都不留給他,為什麼染上絕症的不是自己,他寧願將要死去的是自己。孩子還那麼小,他還有太多太多的人生沒有走完,還有太多的風景沒有看遍——而當父親的,甚至還來不及給他講完《山海經》裏的故事。

他的孩子在那年的八月十五日死去,就如同生生地在他心頭割下了一塊肉。

中秋月圓,那應該是一年中最好的節日。可曹雪芹一家,沉浸在喪子之痛裏,一片愁雲慘霧。他恍惚裏,仿佛看到死去的妻子握住了孩子的雙手,然後孩子不斷喘息著,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如同一隻負傷的小獸,孱弱輕飄地伏在父親的懷中,逐漸停止了呼吸。孩子輕輕地離去,卻輕得讓這個父親難以承受。

他的淚,落在死去的孩子臉上。冷漠的月色,映入窗欞,棲息在老樹上的寒鴉聲聲粗糲哀婉,像是就要泣血一般。他突然緊緊地抱住孩子,像是要用自己的體溫,去維持那漸漸散去的餘溫。多少年來,他們父子相依為命,那是他生命裏,最後的陽光和溫暖。

妻子死去之後,他曾經多少次想就這樣隨之而去,每次都是因為還惦念著這個孩子,生怕他連父親都失去了,生怕他一個人在偌大的人世間,孤苦無依,獨身漂流,命運不由人地輾轉。他細心教養這個孩子,並不希望他能夠成為多麼耀眼多麼令人驕傲的存在,他隻希望孩子能夠平安和幸福,就算是平平淡淡地度過一生,平常地娶妻生子,白頭終老,那樣就很好,很好。

可以說,曹雪芹是為了孩子才活下來的。現在,命運剝奪了他最後的希望,帶走了他最後的溫暖,他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據說,在兒子死去後,曹雪芹萬分悲痛,怎麼都不肯接受這個現實,日日到地藏溝孩子的墓前失聲痛哭。他的人生,仿佛頃刻之間一片黑灰,沒有一個缺口,可以容許陽光照射進來。

他以為,自己早已經看開了世事,再殘酷疼痛的事情,他都可以從容接受,所以他放縱自己,在《紅樓夢》中,借甄士隱之口笑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腸,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做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以為事情到頭,自己也能看淡風雲。隻是沒想到,原來他竟然是高估了自己,雖然有那麼多本事,可他忘記了,自己也是有血有肉會疼會痛的俗人,沒有通天的法力,承受不了那麼多的痛苦。曾經的幸福,支離破碎。他看不開,放不下,被巨大的傷痛,徹底摧毀。

此時此刻,他的心裏,已經再也裝不下其他東西。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甚至是凝聚了一生心血的《紅樓夢》,都無法再成為他人生的寄托。他丟開了一切,一心沉浸在痛苦裏,一夜夜下來,越發消瘦。人生的信念,仿佛已經被捅破,命運的無常,將這位曾經風流的才子,變作了世上最尋常的傷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