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告別:生關死劫誰能躲(1 / 2)

一直以來,筆者都不是一個悲觀的人。被浮雲遮蔽的陽光,總有一日會露出柔和的光;被風吹落的十裏桃花,總會重新灼灼其華;所有哀傷和痛苦,都會在長久的時光裏,被稀釋和衝淡,隻剩下淡淡的苦澀。

在曹雪芹最後的時刻裏,卻是讓人傷心又釋然地想,若是這生命中的最後一刻早點來臨,他會不會不再那麼絕望,那樣傷得神魂破碎。

那時,被巨大傷痛摧殘的身體,已經不再能夠承受輕微的打擊。而隨著傷痛的加劇,他終於無法支撐而病倒了。曹雪芹越發孱弱起來,本來圓潤的臉頰,漸漸消瘦凹陷進去,原本光彩耀眼的雙眸,也逐漸晦暗,失去了往日的飛揚神采;就連平日裏時常掛在唇邊的笑意,也化作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令人一看,就覺得心酸不已。

他本來,是一個那樣快活的人。他愛喝酒,愛高談闊論,愛同朋友們沒日沒夜地廝混,他愛憎分明,喜歡就喜歡,恨就恨,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存在,仿佛是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足以傷害到他的人。可他終究還是倒了下去,無聲地,靜默地,如同雪夜裏被厚重的雪,壓得漸漸傾頹的樹木,在某個斷弦的瞬間,沉默地轟然倒在茫茫的雪光裏,濺起了一地的雪塵埃。

又是一年除夕夜,一切不似就時模樣。

還記得,上一個年頭。他仿若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父親、妻子、孩子,都在身旁,共享天倫之樂。他多想回去,那瑣碎而平淡的時光。他多想再摸一摸那張幼嫩聰慧的小臉,對他再嬌寵一點——如果他能夠知道,他們父子的緣分竟然那樣淺。

朋友們已經先後來探望過他,他氣息微弱,可還帶著點淒涼的笑意。他明白他們此行的目的:或許,這一見,便是永訣。他是醫者,很清楚,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時光。再或許,他再也看不到明日的日出。朋友們的安慰,不過是一場善意卻蒼白的安慰。可他依舊感念,在自己最後的人生裏,還能夠擁有這樣的純淨美好。

妻子和老父在一旁無聲垂淚。妻子有些泣不成聲,而老父背過臉,不願意他看見自己臉上的淚光。終究還是自己不孝了,竟然在自己承受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之後,讓老父也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還有芳卿,他也是對不住她的,自己離開之後,不能留給她什麼,沒有錢財,沒有希望,他的芳卿,該如何生活下去呢?他帶著無限的憂愁,無盡的悲傷,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世界。

他出生的時候,是家族最後的繁華時刻,作為男丁,他承載著整個家族的榮光和希冀,但是他並沒有承擔起這些鮮花裏的枷鎖,他放棄了所謂耀眼的未來,決意奔赴一場未知的命運,自己一人,承受所有的不滿和怨恨。這一路走來,他雖然有過憎恨、怨念和痛苦,但還好,他從來沒有追悔過自己選擇的命運,他很高興,縱使是最後一刻,他還是自由的,他還屬於自己,從未被捆綁在違心的命運裏,所以他願意承受一切後果。

雪下得很深,千裏獨行的盡頭,或許就在此刻。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妻子的雙手,目光拂過她這段時間迅速蒼老下去的容顏,她亦是老了,為了這個家,也為了自己。她原本,是那樣一個漂亮的姑娘。是他辜負了她,不能再許以她未來,無法再踐諾同她白頭偕老。此生辜負的,大約隻能在來世,盡力償還罷了。

曹雪芹逝世於那個靜默的除夕之夜。他鬆開手,再也無需承受痛苦和折磨。他離開了這個充滿傷心罪惡的世界,也離開了他至死依然眷戀的妻子,同樣丟開了他的《紅樓夢》,將無數不解的結局,留給了世人。再也沒人可以肯定,寶玉是否真的會永遠離開,黛玉是否能夠回到屬於她的天上,寶釵是否能夠誕下那個孩子,而那個孩子,是否能夠承擔起家族複興的重任……

他來不及為這個故事畫上句號,就這樣匆匆地離去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來去都是無影無蹤。仿佛這場生命,隻為了一部《紅樓夢》的前八十回,隻為了那場永恒的芳華。就像孩子的死留給他的是無盡的傷痛一樣,曹雪芹的死,同樣給親人好友留下了巨大的悲慟。一夜之間,父親失去了孩子,妻子失去了丈夫,而敦敏、於叔度等人,則失去了最珍貴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