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傷心的,還是妻子芳卿。
她長久而沉默地獨自坐在曾經共同生活的房子裏,斜陽升起,又落下;他親手種下的蘭花,由於疏忽,已經逐漸枯萎,隻有淡淡的殘香,縈繞在這裏,揮之不散,像是他的影子,還在這裏。仿佛下個瞬息,他會推門而來,帶著滿身風雪,仆仆匆匆。她何曾不知道,那隻是好夢一場。
其實她亦知道,這些年夫唱婦隨恩愛情濃,本來就是好夢一場。她本該淪落他鄉,飄零如浮萍。多年前,當她在各種堂會裏穿梭,出落成亭亭少女之前,她就這樣熟諳自己的命運。他們的重逢,或許本來就是一場意外,隻是給予她一個圓夢的機會,讓她對溫暖,對家庭,對幸福人生淺嚐輒止。他離去了,而她也要回到屬於她的軌道上,繼續她飄萍的人生了。
她的指尖,仿佛還殘存著他的溫度,不過是一個回眸,他們之間,便已經隔了一個天涯。她在此方,他在彼端,再也不能相逢。她不禁潸然落下了淚,一滴一滴,迸裂在衣襟。床前還擺著他的書箱,那是兩人新婚時,張宜泉所送的禮物。她還記得,那時他喝得半醉,帶著酒意畫下那幅畫,隔天又專門刻了上去。他認真的神色,溫柔的動作,都依稀還在眼前;而就在不久前,他們還一起吟詩,一起研究菜譜,一起為天下窮苦人寫一本囊括萬象的書……
如果可以,她也不願意如此刻一樣泣不成聲,像一個脆弱的孩子,甚至比孩子更加脆弱。她顫抖著拿起他的筆,凝滯了許久,終於在紙上寫下一行悲傷如血的文字:不怨糟糠怨杜康,占諑玄羊重可傷。喪明子夏又逝傷,地坼天崩人未亡。這首詩的意思,清晰可見。她隻恨,酒對他身體的傷害,若不是他生性嗜酒,或許他的生命,並不會這樣短暫。
可最後兩句終究是怨氣重了,曹雪芹不喜歡這樣的恨。芳卿想到這裏,擦幹了淚水,重新提筆,將後麵兩句勾去,重新寫上:睹物思情理陳篋,停君待殮鬻嫁裳。織錦意深睥蘇女,續書才淺愧班孃!誰識戲語終成讖,窀穸何處葬劉郎?
這首詩中有個典故,蘇女指的是南北朝時著名的才女蘇惠,她容貌美麗,知書達理,十六歲時便嫁給了當時的青年才俊,秦州刺史竇濤。婚後夫妻倆情意相合,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奈何好景不長,竇濤迷上了更加美貌動人的趙陽台,恩寵不絕,冷落了蘇惠,就連不久後前往襄陽赴任都隻帶著寵姬。夫君離開之後,為了挽回那顆別戀的心,蘇惠在八寸的織錦上織了一首回文詩,盡訴衷腸,情深意切,哀婉動人,終於打動了竇濤。後來,迷途知返的丈夫將趙陽台送走,將發妻從家中接來同自己團聚。這一段往事,千百年來,被傳為佳話,蘇惠的蘭心蕙質,竇濤的知錯能改,宛如典範一樣,被後人傳誦欣賞。
而芳卿雖然欣賞蘇惠的才華,卻深以為她將自己的才華,用在取悅夫君身上,實在是小小手段而已。而真正的才華,應該用在更多有需要的人身上,譬如曹雪芹的《南鷂北鳶考工誌》,譬如兩人合編的《廢藝齋集稿》……這些書,都被細心地收集整理在兩口書箱裏,故人雖去,舊墨卻尚存。
想到此處,她終究隱忍不住,丟開筆放聲大哭。她的淚水,打濕了書箱上的那叢蘭花,也打濕了那首詩。
或許,不用很久,曹雪芹的名字就會被淡忘,除了自己,再也沒人會知道,原來曾經有過一個名叫曹霑的人,驚才絕豔地存在在過這個世界裏,跟他們一樣呼吸,一樣笑,一樣鮮活如初升的朝陽。芳卿沒有想到,在不久後,他的名字非但沒有褪色,被他人遺忘,反而在時光的積累裏,變成了曆史上最為耀眼的裏程碑,而他的人生,也因為《紅樓夢》,被人們仔細挖掘,反複推敲,連自己的名字,都因為和他的關係,而緊密連在一起。
後來,有人說,在曹雪芹逝世後,芳卿離開了兩人共同的家。失去了生活來源的她,孤苦伶仃,不得不外出為大戶人家幫傭,來維持生計。從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最後淪落成以幫傭為生的女人,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悲劇。但因為她的生命裏,曾出現過那麼一個人,她的人生,便同樣因他而有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