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晚上動身的。那時候我家裏還稍稍出了一點悲劇:便是我們在海上住了兩年多的房子,在我決定了走的三月三十一號的那一天,屋主來領了房金,同時說他的房子要改建了,限我們在一禮拜之內搬出。這到後來才知道隻是一個口實,實際上是他另外找到了一家願多出一倍房金的佃客。那房子是一樓一底,樓上有兩間房屋,底下是日本的漁家式的建築,一邊是牆壁,一邊是敞放著的,雖也是兩間的間隔,但並不成為房間。我們起初租賃下來的時候,房金是每月六元,把我們趕走之後,所新招的一家人聽說是每月十二元。在我已經決定了走,而我留在後邊的家族卻要被人驅逐,這使我的決心發生了動搖。在這兒我是應該感謝我的安娜的。她平常雖是阻擋我,不要我轉學,不要我回國,但她看到我就像成為了狂人的一樣,呆在家裏幾月不進學校,她也就決心讓我把醫學拋掉,回國去加外找尋出路。她的性格比我強,隻要一起了決心,便沒有什麼遊移。在我動搖著的時候,反是她來鼓勵我,執行了既定的計劃。
由福岡到門司隻有兩個鍾頭的火車。我動身時是在夜裏,因為在白天時兩個孩子看見我走,是會哭的。安娜在夜間煮了些紅豆飯,燒了一匹紅鯛魚來替我餞行。這是日本民間的風習,表示喜慶或祝賀的時候便要用這些東西。紅豆飯不消說是取其紅色。鯛魚在上海市上稱為鯛盆魚,有紅有黑,紅色的居多。
走的時候天在下雨。安娜說要送我到箱崎車站上去,我阻止了她,怕的是兩個孩子在夜間醒了來沒人照顧。
丟著一妻二子在後邊,雖說是回國,實際是等於出外漂泊的我,我的不值錢的眼淚和那晚的夜雨一樣,是淋漓地灑雪過的。我最放不下心的,便是我走之後,剩下的家裏人在一禮拜之內不能不另尋巢穴。
安娜安慰我,她說:“在村上有些熟人,在你回國之後暫時還有官費可領,我們的事情你可不用擔心。隻希望你回國去努力,有了職業時,我們便回來跟著你。”
就這樣同安娜住了四年另三個月,才第一次要作長久的分離。我在夜雨中從十裏鬆原穿過,到箱崎車站去搭夜車,我心中的感慨就好像古代的武士出去上陣一樣。——不是說自己很勇敢,有視死如歸的精神,是自己的漂泊的前途,吉凶莫卜。
一九二三年三月,在福岡足足住了四年零七個月的我,算把醫科大學弄畢業了。但終因自己的聽覺的不靈,做醫生的希望是不能不拋棄的。
張鳳舉那時候在擔任北大教授,他寫過一封信給我,勸我到北京,說是周作人先生也有這個意思。他說北大不久要開設東洋文學部,勸我去擔任些事情,位置想不至有所計較。他又說,知道我的周圍有一位陶晶孫,他希望我介紹給他做朋友。晶孫我介紹了,但是北京我卻沒有意思去。我在日本雖然留了八九年的學,學的並不是文學,所謂東洋文學尤其外行,我當然沒有去教人的資格。
北京沒有去,帶著家眷仍然回到上海,動身的一天又恰好是四月初一。在我自己是回國,並回到已經走熟了的上海,倒也沒有甚麼。但是我的老婆,她是初次跟著我跑向未知的國土的,在她當然是別有一番感慨。——我現在問了她,問她當時的感慨怎樣。她說:“好像感覺著幸福,因為你已經畢了業,以後的生活好像是隻有朝好處走的一樣。”她當時如果是這樣作想,那她不久便要受欺騙了。
回到上海仍然住在民厚南裏,仿吾移住亭子間,把前樓讓給了我們。均吾又搬回馬霍路去了。那時候我已經有三個兒子,第三子的佛孫生後剛滿兩月。我畢業了,家裏給我彙了三百塊錢來,要我回四川。那三百塊錢便是我唯一的財產。我最初的計算是,回國之後暫時到上海附近的鄉下去,把我的《浮士德》譯稿整理出來,以了結一重公案。譯好之後或回四川,或到什麼地方去,再定行止。
我的日本老婆自從回到上海以後,她便很少開朗的日子。生活自然是和她所想像的“幸福”完全背馳,第三個幼兒的消化係統的疾患,實在是最大的累贅。住在日本時,小兒一有病痛便抱進大學病院去。醫生是最可信任的,醫費是一文不取的。(因為是學生的眷屬可以免費。)回到上海以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中外的醫生沒有一個敢信任,醫費也貴得驚人。如果有錢倒還沒有什麼,但在過著奴隸加討口子生活的人,連坐電車的車費都時常打著饑荒。老婆因此便時常吵著要回日本,她要顧著幾個肉體上的兒子,我同時也不能不兼顧著幾個精神上的兒子。她帶著三個兒子回日本,獨立地是不能生活的,除非實際討口。所以那便逼著我不得不把創造社的全部拋棄。這是一個重大的矛盾,因此在家庭中也就免不了時常在鬧著風波。
七月蝕
八月二十六日夜,六時至八時將見月蝕。
早晨我們在報紙上看見這個預告的時候,便打算到吳淞去,一來想去看看月亮,二來也想去看看我們久別不見的海景。
我們回到上海來不覺已五閱月了。住在這民厚南裏裏麵,真真是住了五個月的監獄一樣。寓所中沒有一株草木,竟連一抔自然的土麵也找不出來。遊戲的地方沒有,空氣又不好,可憐我兩個大一點的兒子瘦削得真是不堪回想。他們初來的時候,無論甚麼人見了都說是活潑肥胖;如今呢,不僅身體瘦削得不堪,就是性情也變得很乖僻的了。兒童是都市生活的bammeter,這是我此次回上海來得的一個唯一的經驗。啊!但是,是何等高價的一個無聊的經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