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想動身回四川去,但又有些畏途。想到鄉下去過活,但是經濟又不許可。呆在上海,連市內的各處公園都不曾引他們去過。我們與狗同運命的華人,公園是禁止入內的。要叫我穿洋服我已經不喜歡,穿洋服去是假充東洋人,生就了的狗命又時常向我反抗。所以我們到了五個月了,竟連一次也沒有引他們到公園裏去過。
我們在日本的時候,住在海邊,住在森林的懷抱裏,真所謂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回想起那時候的幸福,倍增我們現在的不滿。我們跑到吳淞去看海,——這是我們好久以前的計畫了,但隻這麼鄰近的吳淞,我們也不容易跑去,我們是太為都市所束縛了。今天我要發誓:我們是一定要去的,無論如何是一定要去的了,坐汽車去罷?坐火車去罷?想在午前去,但又怕熱,改到午後。
小孩子們聽說要到海邊,他們的歡喜真比得了一本新買的畫本時還要加倍。從早起來便預想起午後的幸福,一天隻是跳跳躍躍的,中午時連飯都不想吃了。因為我說了要到五點鍾才能去,平常他們是全不關心時鍾的,今天卻時時去瞻望,還沒到五點!還沒到五點!長的針和短的針動得分外慢呢?
好容易等到了五點鍾,我們正要準備動身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朋友,我們便約他同去。我跑到靜安寺旁邊汽車行裏去問問車價。
不去還好了,跑了一趟去問,隻駭得我抱頭鼠竄地回來。說是單去要五塊!來回要九塊!本是窮途人不應該妄想去做邯鄲夢。我們這裏請的一位娘姨辛辛苦苦做到一個月,工錢才隻三塊半呢!五塊!九塊!
我跑了回來,朋友勸我不要去。他說到吳淞去沒有熟人,坐火車去的時候把鍾點錯過了是很麻煩的,況且又要帶著幾個小孩子,上車下車很夠當心。要到吳淞時,頂小的一個孩子萬萬不能不帶去。
啊,罷了,罷了!我們的一場高興,便被這五塊九塊打得七零八碎了!可憐等了一天的兩個小兒,白白受了我們的欺騙。
朋友走的時候,已經將近七點鍾了。
沒有法子,走到黃浦灘公園去罷,穿件洋服去假充東洋人去罷!可憐的亡國奴!可憐我們連亡國奴都還夠不上,印度人都可以進出自由,隻有我們華人是狗!
滿肚皮的憤慨沒處發泄,但想到小孩子的分上也隻好忍忍氣,上樓去披件學西洋人的鬼皮。
我們先把兩個孩子穿好,叫他們到樓下去等著。出了一身汗,套上一件狗穿洞的襯衫。我的女人在穿她自己手製的中國料的西裝。
——“為甚麼,不穿洋服便不能去嗎?”她問了我一聲。
——“不行。穿和服也可以,穿印度服也可以,隻有中國衣服是不行的。上海幾處的公園都禁止狗與華人人內,其實狗倒可以進去,人是不行,人要變成狗的時候就可以進去了。”
我的女人她以為我是在罵人了,她也助罵了一聲:“上海市上的西洋人怕都是些狼心狗肺罷!”
——“我單看他們的服裝,總覺得他們是一條狗。你看,這襯衫上要套一片硬領,這硬領下要結一條領帶,這不是和狗頸上套的項圈和鐵鏈是一樣的麼?”——我這麼一說,倒把我的女人惹笑了。
哈哈,新發見!在我的話剛好說完的時候,我的心中突然悟到了一個考古學上的新發見。我從前在甚麼書上看過,說是女人用的環鐲,都是上古時候男子捕擄異族的女人時所用的枷鐐的蛻形;我想這硬領和領帶的起源也怕是一樣,一定是奴隸的徽章了。弱族男子被強族捕擄為奴,項帶枷鎖;異日強弱易位,被支配者突然成為支配者,項上的枷鎖更變形而為永遠的裝飾了。雖是這樣說,但是你這個考古的見解,卻隻是一個想象,恐怕真正的考古專家一家不以為然。然不然我倒不管,好在我並不想去作博士論文,我也不必兢兢於去求出甚麼實證。
在我一麵空想,一麵打領帶結子的時候,我的女人比我先穿好,兩個小孩兒在樓下催促得甚麼似的了。啊,究竟做狗也不容易,打個結子也這麼費力!我早已出了幾通汗,領帶結終競打不好,我隻好敷敷衍衍地便帶著他們動身。
走的時候,我的女人把第三的一個才滿七個月的兒子交給娘姨,還叮嚀了一些話。
我們從赫德路上電車,車到跑馬廳的時候,月亮已現在那灰青色的低空了。因為初出土的緣故,看去分外的大,顏色也好象落日一樣作橙紅色,在第一象限上有一部分果然是殘缺了。
二兒最初看見,他便號叫道:“Moon!Crescentmoon!”他還不知道是月蝕,他以為是新月了。
小時候每逢遇著日月蝕,真好象遇著甚麼災難的一樣。全村的寺院都要擊鍾鳴鼓,大人們也叫我們在家中打板壁作聲響。在冥冥之中有一條天狗,想把日月吃了,擊鍾鳴鼓便是想駭去那條天狗,把日月救出。這是我們四川鄉下的俗傳,也怕是我們中國自古以來的傳說。小時讀的書上,據我所能記憶的說:《周禮》《地官》《鼓人》救日月則詔王鼓,春官太仆也讚王鼓以救日月,秋官庭氏更有救日之弓和救月之矢。《穀梁傳》上也說是天子救日陳五兵五鼓,諸侯三兵三鼓,大夫擊門,士擊柝。這可見救日月蝕的風俗自古已然。北歐人也有和這絕相類似的神話,他們說,天上有二狼,一名黑蹄(Hati),一名馬納瓜母(Managarm),黑蹄食日,馬納瓜母食月,民間作聲鼓噪,以望逐去二狼救出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