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們前幾天不是說過想到東京去嗎?我昨晚上竟夢見到了東京。我們在東京郊外找到一所極好的房子,構造就和我們在博多灣上住過的抱洋閣一樣,是一種東西洋折衷式的。裏麵也有花園,也有魚池,也有曲橋,也有假山。紫荊樹的花開滿一園,中間間雜了些常青的樹木。更好是那間敞豁的樓房,四麵都有欄幹,可以眺望四方的鬆林,所有與抱洋閣不同的地方,隻是看不出海罷了。我們沒有想出在東京郊外竟能尋出那樣的地方。房金又賤,每月隻要十五塊錢。我們便立刻把行李搬了進去。晚上因為沒有電燈,你在家裏守小孩們,我便出去買洋燭。一出門去,隻聽樓上有甚麼東西在晚風中吹弄作響,我回頭仰望時,那樓上的欄幹才是白骨做成,被風一吹,一根根都脫出臼來,在空中打擊。黑洞洞的樓頭隻見不少屍骨一上一下地浮動。我駭得甚麼似的急忙退轉來,想叫你和小孩們快走,後麵便跟了許多屍骨進來踞在廳上。屍骨們的顎骨一張一合起來,指著一架特別瘦長的屍骨對我們說,一種怪難形容的喉音。他們指著那位特別瘦長的說:這位便是這房子的主人,他是受了鬼崇,我們也都是受了鬼崇。他們叫我們不要搬。說那位主人不久就要走了。隻見那瘦長的屍骨把頸子一偏,全身的骨節都在震栗作聲,一扭一拐地移出了門去。其餘的屍骨也同樣地移出了門去。兩個大的小孩子駭得哭也不敢哭出來。我催你趕緊搬,你才始終不肯。我看你的身子也一刻一刻地變成了屍骸,也吐出一種怪聲,說要上樓去看書。你也一扭一拐地移上樓去了。我們母子隻駭得在樓下暗哭,後來便不知道怎麼樣了。”
——“啊,真好一場夢!真好一場意味深長的夢!象這上海市上堊白磚紅的華屋,不都是白骨做成的嗎?我們住在這兒的人不都是受了鬼崇的嗎?不僅我一個人要變成屍骸,就是你和我們的孩子,不都是瘦削得如象屍骸一樣了嗎?啊,我們一家五口,睡在兩張棕網床上,我們這五個月來,每晚做的怪夢,假使一一筆記下來,在分量上說,怕可以抵得上一部《胡適文存》了呢!”
——“《胡適文存》?”
——“是我們中國的一個‘新人物’的文集,有一寸來往厚的四厚冊。”
——“內容是甚麼?”
——“我還沒有讀過。”
——“我昨晚上也夢見宇多姑娘。”
——“啊,你夢見了她嗎?不知道她現刻怎麼樣了呢?”
我們這麼應答了一兩句,我們的舞台便改換到日本去了。
一九一七年,我們住在日本的岡山市內一個偏僻的小巷裏,巷底有一家姓二木的鄰居,是一位在中學校教漢文的先生。日本人對於我們中國人尚能存幾分敬意的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一種便是專門研究漢文的學者了。這位二木先生人很古僻,他最崇拜的是孔子。周年四季除白天上學而外,其餘都住在樓上,腳不踐地。
因為是漢學家的家庭,又因為我的女人是他們同國人的原故,所以他家裏人對於我們特別地另眼看待。他家裏有三女一男。長女居孀,次女便名字多,那時隻有十六歲,還有個十三歲的幼女。男的一位已經在東京的帝國大學讀書了。
宇多姑娘她的麵龐是圓圓的,顏色微帶幾分蒼白,她們取笑她便說是“盤子”。她的小妹子尤為調皮,一想挖苦她,便把那《月兒出了》的歌來高唱,歌裏的意思是說:
月兒出了,月兒出了,
出了,出了,月兒呀。
圓的,圓的,圓圓的,
盤子一樣的月兒呀!
這首歌凡是在日本長大的兒童都是會唱的,他們蒙學的讀本上也有。
隻消把這首歌唱一句或一字,或者把手指來比成一個圓形,宇多姑娘的臉便要漲得緋紅,跑去幹涉。她愈幹涉,唱的人愈要唱,唱到後來,她的兩隻圓大的黑眼水汪汪地含著兩眶眼淚。
因為太親密了的緣故,他們家裏人——宇多姑娘的母親和孀姐——總愛探問我們的關係。那時我的女人才從東京來和我同居,被她們盤詰不過了,隻諉說是兄妹,說是八歲的時候,自己的父母死在上海,隻剩了她一個人,是我的父親把她收為義女撫養大了的。宇多姑娘的母親把這番話信以為真了,便時常對人說:要把我的女人做媳婦,把宇多許給我。
我的女人在岡山從正月住到三月便往東京去讀書去了。宇多姑娘和她的母親便常常來替我煮飯或掃地。
宇多姑娘來時,大概總帶她小妹子一道來。一個人獨自來的時候也有,但手裏總要拿點東西,立不一刻她就走了。她那時候在高等女學也快要畢業了。有時她家裏有客,晚上不能用功的時候,她得她母親的許可,每每拿起書到我家裏來。我們對坐在一個小棹上,我看我的,她看她的。我如果要看她讀的是甚麼的時候,她總十分害羞,立刻用雙手來把書掩了。我們在棹下相接觸的膝頭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交流著。結局兩個人都用不了甚麼功,她的小妹妹又走來了。
隻有一次禮拜,她一個人悄悄地走到了我家裏來。剛立定腳,她又急忙躡手躡足地跑到我小小的廚房裏去了。我以為她在和她的小妹子捉迷藏。停了一會她又躡手躡足地走了出來,她說:“剛才好象姐姐回來了的一樣,姐姐總愛說閑話,我回去了。”她又輕悄悄地走出去,出門時向我笑了一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