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附錄郭沫若的有關女性記敘(8)(2 / 3)

五月裏女人由東京回來了,在那年年底我們得了我們的大兒。自此以後二木家對於我們的感情便完全變了,簡直把我們當成罪人一樣,時加白眼。沒有變的就隻有宇多姑娘一個人。隻有她對於我們還時常不改她那笑容可掬的態度。

我們和她們共總隻相處了一年半的光景,到明年六月我便由高等學校畢業了。畢業後暑期中我們打算在日本東北海岸上去洗海水澡,在一個月之前,我的女人帶著我們的大兒先去了。

那好象是六月初問的晚上,我一個人在家裏準備試驗的時候。

——“K君,K君,”宇多姑娘低聲地在窗外叫,“你快出來看。”

她的聲音太低了,最後一句我竟沒有聽得明白。我忙掩卷出去時,她在窗外立著向我招手,我跟了她去,並立在她家門前空地上,她向空中指示。

我抬頭看時,才知道是月蝕。東邊天上隻剩一鉤血月,彌天黑雲怒湧,分外顯出一層險惡的光景。

我們默立了不一會,她的孀姐惡狠狠地叫起來了:

——“宇多呀!進來!”

她向我目禮了一下,走進門去了。

我的女人說:“六年來不通音問了,不知道她們是不是還住在岡山?”這是我們說起她們時,總要引起的一個疑問。我們在回上海之前,原想去探訪她們一次,但因為福岡和岡山相隔太遠了,終竟沒有去成。

——“她現在已經二十二歲了,怕已經出了閣罷。”

——“我昨晚夢見她的時候,她還是從前的那個樣子,是我們三個人在岡山的旭川上劃船,也是這樣的月夜。好象是我們要回上海來了,去向她辭行。她對我說:‘她要永遠過獨身生活,想跟著我們一同到上海。”’

——“到上海?到上海來成為枯骨麼?啊啊,‘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了。”

我們還坐了好一會,覺得四麵的噪雜已經逐漸鎮靜了下來,草坪上坐著的人們大都散了。

江上吹來的風,添了幾分濕意。

眼前的月輪,不知道幾時已團欒地升得很高,變作了蒼白的麵孔了。

我們起來,攜著小孩子才到公園裏去走了一轉,園內看月的日本人很不少,印度人也有。

我的女人擔心著第三的一個孩子,催我們回去。我們走出園門的時候,大兒對我說道:“爹爹,你天天晚上都引我們到這兒來罷!”二兒也學著說。他們這樣一句簡單的要求,使我聽了幾乎流出了眼淚。

1923年8月28日夜

八漂流三部曲(節選)

歧路

一種愴惱的情緒盤據在他的心頭。他沒精打采地走回寓所來,將要到門的時候,平常的步武本是要分外的急湊,在今朝卻是十分無力。他的手指已經搭上了門環,但又遲疑了一會,回頭跑出弄子外去了。

靜安寺路旁的街樹已經是早把枯葉脫盡,帶著病容的陽光慘白地曬在平明如砥的馬路上,曬在參差競上的華屋上。他把帽子脫了拿在手中,在脫葉樹下羼走。一陣陣自北吹來的寒風打著他的左鬢,把他蓬蓬的亂發吹向東南,他的一雙充著血的眼睛凝視著前麵。但他所看的不是馬路上的繁華,也不是一些磚紅堊白的大廈。這些東西在他平常會看成一道血的洪流,增漲他的心痛的,今天卻也沒有呈現在他的眼底了。他直視著前麵,隻看見一片混茫茫的虛無。由這一片虛無透視過去,一隻孤獨的大船在血濤洶湧的黃海上飄蕩。

——“啊啊,他們在船上怕還在從那圓圓的窗眼中回望我呢。”

他這麼自語了一聲,他的眼淚洶湧了起來,幾乎脫眶而出了。

船上的他們是他的一位未滿三十的女人和三個幼小的兒子。他們是今晨八點五十分鍾才離開了上海的。

他的女人是日本的一位牧師的女兒,七年前和他自由結了婚,因此竟受了破門的處分。他在那時隻是一個研究醫科的學生。他的女人隨他辛苦了七年,並且養育了三個兒子了,好容易等他畢了業,在去年四月才同路回到了上海。在她的意思以為他出到社會上來,或者可以活動一回,可以從此與昔日的貧苦生涯告別,但是事情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回到上海,把十年所學的醫學早拋到太平洋以外,他的一副聽診筒因為經年不用,連橡皮管也襞塞得不通氣息了,上海的朋友們約他共同開業,他隻諉說沒有自信。四川的S城有紅十字會的醫院招他去當院長,他竟以不置答複的方法拒絕了。他在學生時代本就是浸淫於文學的人,回到上海來,隻和些趣味相投的友人,刊行了一兩種關於文學的雜誌,在他自己雖是借此以消澆幾多煩愁,並在無形之間或許也可以轉移社會,但是在文學是不值一錢的中國,他的物質上的生涯也就如象一粒種子落在石田,完全沒有生根茁葉的希望了。他在學生時代,一月專靠著幾十元的官費還可以勉強糊口養家,但如今出到社會上來,連這點資助也斷絕了。他受著友人們的接濟寄居在安南路上的一個弄子裏,自己雖是恬然,而他的女人卻是如坐針氈。兒子也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愁到他們的衣食教育,更使他的女人幾乎連睡也不能安穩。因此他女人也常常和他爭論,說他為甚麼不開業行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