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醫?醫學有甚麼?假使我少學得兩年,或許我也有欺人騙世的本領了,醫梅毒用六零六,醫瘧疾用金雞納霜,醫白喉用血清注射,醫寄生蟲性的赤痢用奕美清,醫急性關節炎用柳酸鹽……這些能夠醫病的特效藥,屈指數來不上雙手,上海的如鯽如蟻的一些吮痛舐痔的寄生蟲誰個不會用!多我一個有甚麼?少我一個又有甚麼?”
——“醫學有甚麼!我把有錢的人醫好了,隻使他們更多榨取幾天貧民。我把貧民的病醫好了,隻使他們更多受幾天富兒們的榨取。醫學有甚麼!有甚麼!教我這樣欺天滅理地去弄錢,我寧肯餓死!”
——“醫學有甚麼!能夠殺得死寄生蟲,能夠殺得死微生物,但是能夠把培養這些東西的社會製度滅得掉嗎?有錢人多吃了兩碗飯替他調點健胃散;沒錢人被汽車軋破了大腿率性替他斫斷;有槍有械的魔鬼們殺傷了整千整萬的同胞,走去替他們調點膏藥,加點裹纏。這就是做醫生們的天大本領!博愛?人道?不亂想錢就夠了,這種幌子我不願意打!”
他每到激發了起來的時候,答複他女人的便是這些話頭。
他女人說:“在目前的製度之下也不能不遷就些。”
他說:“要那樣倒不如做強盜,做強盜的人還有點天良,他們隻搶的是有錢人。”
他女人說到兒子的教育時,他又要發一陣長篇的議論來罵到如今的教育製度,罵到如今資本製度下的教育了。
他的女人沒法,在上海又和他住了將近一年,但是終竟苦於生活的壓迫,到頭不得不帶著三個兒子依然折回日本去了。他的女人說到日本去實習幾個月的產科,再回上海來,或許還可以做些生計。兒子留在上海也不能放心,無論如何是要一同帶去的。他說不過他女人堅毅的決心,隻得勸她等待著一位折返日本的友人,決計在今天一路回去。
為買船票及摒擋旅費,昨天忙了一天。昨夜收束行裝,又一夜不曾就睡。今晨五點半鍾雇了兩輛馬車,連人帶行李一道送往彙山碼頭上船。起程時,街燈還未熄滅,上海市的繁囂還睡在昏朦的夢裏。車到黃浦灘的時候,東方的天上已漸漸起了金黃色的曙光,無情的太陽不顧離人的眼淚,又要登上他的征程了。孩子們看見水上的輪船都歡叫了起來。他們是生在海國的兒童,對於水與輪船正自別饒情味。
——“那些輪船是到甚麼地方去的呢?”
——“有些是到揚子江裏去的。有些是到外國的。”
哦,那兒的公國我們來過。到日本去的船在那兒呢?”
——“還遠呢,到彙山碼頭還要一會兒。”
他同他的大兒對話著,立在他的膝間的二兒說道:“我不要到日本去,我要同爹爹留在上海。”
——“二兒,你回日本去多揀些金蚌殼兒罷,在那海邊上呢。爹爹停一晌要來接你們。”
——“唔,揀金蚌殼兒呢,留下好多好多沒有揀了。”
他一路同他兒子們打著話,但他的心中卻在盤旋。一個年輕的女人帶著三個兒子到日本去,還要帶些行李,上船下船,上車下車,這怎麼能保無意外呢?昨天買船票的時候,連賣票的人也驚訝了一聲。“啊,別人都還要驚訝,難道我做人丈夫做人父親的能夠漠然無情嗎?我是應該送他們回去。我是應該送他們回去。從上海到長崎三等艙隻要十塊錢,送他們去耽擱幾天回來,來回也不過三四十塊錢。啊,我是應該送他們回去。在船上去補票罷。是的,在船上去補票罷。”但一回頭又想起他同朋友們辦的一些雜誌來了。“那些雜誌每期要做文章,自己走了之後朋友們豈不辛苦嗎?有那三四十塊錢,他們母子們在日本盡可以過十天以上的生活了,日本的行旅不如中國艱難,想來也不會出甚麼意外。好在同船有T君照顧,我還是不能去。唉,我還是不能去。”——輾轉反複地在他的心中隻是想的這些問題。他決下心不去了,但又懸想到路上的艱難,又決心要去。從安南路坐到彙山碼頭他的心機隻是轉斡。他的女人抱著一個才滿周歲的嬰兒坐在旁邊,默默不作聲息。嬰兒受著馬車的震搖,起初很呈出一種驚詫的氣色,但不久也就象在搖籃裏一樣,安然地在他母懷中睡熟了。
坐了一個鍾頭以上的光景,車到彙山碼頭了。巍然的巨舶橫在昏茫的黃浦江邊,尾艫上現出白色的“長崎丸”三字。碼頭上還十分悄靜,除有些束手待客的腳夫外還不見乘客的蹤影。同路的朋友也還沒有來。上了船把艙位看定了之後,他的心中還在為去留的問題所擾。孩子們快樂極了,爭爬到艙壁上去透過窗眼看水,母親親手替他們製的絨線衣裳,掛在壁釘上幾次不能取脫。最小的嬰兒卻好象和他惜別的一樣,伸張起兩隻小手兒,一捏一捏地,口作呀呀的聲音,要他抱抱。他接在手中時,嬰兒抱著他的頸子便跳躍了起來。
——“日本的房屋很冷,這回回去不要顧惜炭費,該多燒一點火盆。”他這樣對他的女人說。
她的女人也撫著她自己的手,好象自語一般地說道,這回回去,自己挽水洗衣燒火煮飯,這雙手又要龜裂得流出血來了。